緣繫逸馨園
飛機降至雲層下,眼前豁然開朗的海天一色,增添了礁岩地形的馬祖列島點綴其中,猶如藍色畫布上隨興潑灑的綠色油彩,沿岸的白色浪花,像似油彩閃亮的表面張力,幾艘船隻後方拉出的長長白色水紋,在燦爛的金色陽光的照射下,呈現出一條條紛呈錯落的粼粼波光,像似一片片雪白的羽毛,輕悠悠地在一片湛藍中飄動著。
不久,夾在兩山之間的北竿機場跑道,悄然來到眼前。
父親過世多年後,念祖終於再度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而這一天,正好是念祖二十八歲的生日,同時也是母親二十八歲的忌日。
憶起當年父親牽著他的手,佇立北竿最高點的壁山的觀測所,遙望著對岸陸地後,父親先是低頭靜默不語,接著哽咽拭淚。看著平日嚴肅的父親,那佝僂的身影像似無助的小孩般,讓念祖至今仍印象深刻。父親告訴他,自己兒時的家鄉就在海的那一邊,而現在的家鄉則是在這座小島上,這裡同時也是當年父母親相識、相愛到結婚、生子的地方,也因為在這裡,父親認識了母親,而後有了他。
走出機場,念祖扶著懷著身孕的妻子慧敏,跟隨在一群一路過來吵吵鬧鬧的旅行團後面走著。遠遠瞧見一位身材微胖,留個小平頭,身穿白襯衫黑色西裝褲,腳踩著皮鞋的男子,雙手舉起用厚紙板以正楷毛筆字書寫著「夏念祖」三字的牌子,翹首在人群中不斷地搜尋。他是念祖國小同學陳添福,目前是坂里國小的老師,他的父親是當年的船老大,是念祖兒時受到照顧、也是幫忙最多的一家人。兩人透過網路社群軟體聯繫上後,計畫安排了這次有意義的回鄉之旅,並由陳添福細心安排打點兩人這三天的吃住及交通事宜。
行走在面貌已然改變的塘岐街道,周遭少了前線戰地的氛圍,卻多了四處林立的商店、民宿以及紀念品店。昔日官兵假日喜愛流連的卡拉OK及撞球店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便利商店及風味小吃。白底紅色凸字的「還我河山」四個大字,依然矗立在街道一幢舊屋的牆壁上,蒼勁有力的神韻已不在,卻見歲月摧殘下斑駁風化的痕跡,在逐漸商業化的街景中顯得非常的突兀。
就在念祖一臉愁緒的輕聲嘆息中,眼前出現了兒時常去的得天泉浴室,讓念祖的眼睛突然又亮了起來。這裡是北竿士官兵假日可以暢快洗熱水澡,也是念祖兒時放學後回家前,經常泡澡玩樂的地方。自從1994年戰地政務解除,開放觀光後,許多因應當時戰地氛圍應運而生的產業,都隨著裁軍而逐漸凋零,甚至消失。「或許得天泉浴室的留存,負有觀光及懷舊價值吧。」思及此,原本懷有淡淡愁緒的念祖,內心終於得到了些許寬慰。
過了街道盡頭的一個上坡彎道,往前行走約二百公尺,來到一處牌樓建築,入口牌坊上方寫著官兵休閒中心,前方五十公尺牌樓上方豎立斗大的「懷道樓」三字。這裡改建前叫「逸馨園」,正是念祖兒時父親口中所說的:母親年輕時工作的地方,一個製造幸福的場所。他想起了父親鐵盒子內收藏的照片中有一張大合照,照片背景的白色牆壁的建築,正上方掛著刻有紅字「逸馨園」的木製牌匾,確認了這裡正是照片中的地方。照片中的母親大腹便便,雙手交握在腹中;父親則右手環抱在母親的右手臂上,兩人露出微微的笑容。念祖欣慰於自己也參與了這值得紀念的歷史一刻--儘管只是身在母親的腹中。而事實上,直到念祖成年,才知道屬於這裡的一切真相,但這絲毫不影響念祖對父母親的愛。
父親年少時懷著一腔熱血,投入抗戰,輾轉來到北竿這個小島,在漂泊了半生後,總算在此定下了心,也有了家庭,得以延續香火。儘管念祖對於母親容顏的印象,始終停留在照片中母親年輕時的模樣,但對於當時年輕貌美的母親與已然邁入中老年的父親結縭,始終讓他腦中存在著一份不真實,以及說不出的突兀感。
而那些藏在念祖心中許久的疑問,都在父親過世後逐漸明朗起來。
望著父親臨終前交給他的遺物--一個長方形鐵盒子,以及一封長信,念祖想起小時候經常看到父親偶爾一個人呆立在窗前,眼睛望向遠方沉思許久;有時拿起鑰匙,從鎖住的抽屜中,拿出長方形鐵盒,打開鐵蓋取出盒子裡一個個的物品及照片,戴起老花眼鏡,鉅細靡遺地端詳了許久,一手拿著照片凝視的同時,一手也不斷地拭淚。念祖屢次欲趨前瞧瞧盒子裡究竟都放了哪些東西,也對於鐵盒子內的物品,為何會引發父親如此大的情緒波動而感到好奇,但卻屢屢遭到父親先是一陣喝斥後,卻又神秘的收起鐵盒,放回原位鎖住。
直到有一次拗不過念祖的柔情攻勢、一副可憐樣的撒嬌央求,終於軟化了父親。而父親卻只是輕聲的說:「不要急,有一天我會把這些東西都交給你,並告訴你一些事。將來要不要繼續留著這些東西,由你自己決定。」念祖意識到這鐵盒子裡面應是藏著既神秘又有紀念價值的物品,內心充滿了期待。
就在為父親守靈的那些日子,念祖終於等到一窺盒內秘密的這一天。
打開鐵盒,一一檢視盒內的物品,念祖一方面對於盒內物品感到新鮮有趣,一方面在內心裡也對眼前的物品產生了一連串問號。盒內物品除了一封信及兩張照片外,還有一個刻著3的木製掛牌、一張面額200元的官兵娛樂券、一對各自刻有日期及父母親名字的銅質戒指以及一串十字架項鍊等,這些被父親珍藏的遺物,經過歲月的侵蝕,已然顯露斑駁、泛黃,但究竟各自代表了何種意義,又為何值得父親用生命來保護著。這些謎團似乎都等待著念祖一一解開。
念祖閱讀著父親端正的毛筆字時,隱約中看見父親微笑朝他走來,一如兒時父親伸手領著自己前往探索未知的事物般,隨著父親走入時光隧道,進入了身世坎坷的一對男女故事中,看著他們如何各自的經歷一場場磨難,又如何靠著意志力一一挺過來,最後終能走在一起。對照自己從小受到的疼愛、教導,他無法想像父母親面對磨難時的勇氣及能量是如何產生,又該如何讓自己安然度過的?心想,或許這就是潛藏在內心,求生本能的激發吧。
那年二月,農曆春節過後。小玉與事先約定好帶路的北竿師部政戰官,在基隆廟口的麥當勞會面。政戰官是位預官少尉,臉上戴著黑框眼鏡,一副靦腆的老實人模樣。兩人用過餐後,大約傍晚時分,一同走向基隆西岸碼頭報到。眼見碼頭盡是即將搭承運兵艦前往馬祖及東西莒的軍士官兵以及若干帶著大包小包返回馬祖的百姓。
政戰官領著小玉穿過人群進入候船室的報到處時,小玉隱隱感覺到一雙雙眼睛正打量著她,有人不時與周圍同伴交頭接耳,且頻頻竊笑。儘管小玉自認閱人無數,也已無所畏懼,但首次面對這數百、甚至數千人的大庭廣眾下注視的眼光,仍舊感到莫名的壓力。小玉清楚知道這些對她投以好奇的眼光,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突然腦筋一閃後隨即拿起了口紅、粉餅認真的裝扮起來,正因為如此,反而吸引了更多目光。政戰官折服於小玉的膽識與機智,兩人坐在候船室的塑膠椅上,不時轉頭交換眼神,相視而笑。
晚上八點,526運兵艦終於啟航,朝著海峽對岸方向航行。經過一天一夜無法成眠的航程後,於下午三點抵達南竿福澳港。一出船艙,斗大的精神標語「枕戈待旦」四字首先映入眼簾。馬祖列島特有的礁岩地形中,沒有參天大樹,只見相思樹與木麻黃稀疏錯落,山丘上一塊塊低矮的灌木叢與綠色植被交織其間,那優美的景色與台灣的山景大異其趣。
對於小玉來說,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一切也都將重新開始,儘管未來命運未卜,卻也是自己的選擇。小玉隨著政戰官引導,搭上了北竿船老大的接駁船--這是一艘漁船改裝的接駁交通船。望著前方的北竿島,這個即將安身的所在,小玉內心百感交集,一路上靜默無語。
經過半小時顛簸的航程,接駁船終於在僑仔港靠岸。登岸後,政戰官領著小玉搭上在岸邊等候接送的計程車。沿路一排錯落有致的建築倚山而建,最特別的是,在蜿蜒的石板道兩旁,區隔出一幢幢由花崗岩疊起來的房子,顯得異常堅固。每棟房子的石牆上都有黑框白底寫著黑色字的愛國反共標語,那是兩岸緊張對峙時期的產物,也是烙印在牆上的烽火記憶。通過塘岐商店街後,過了一個上坡的彎,經過幹訓班後停了車,兩人隨即下車,走進前方一排白色牆壁的建築,大門上方的長方形黑框白底水泥牌匾上,嵌著紅色凸字的楷書「逸馨園」三字。
進入屋內後,一股混雜各種香水及粉餅味撲鼻而來,一排排算上去有十二個房間的門旁,都有一個紅色小燈泡,門的正上方貼上一到十編號的壓克力號碼牌。進門的右方有一個服務台,放了一個非常古樸的木製桌子及一把椅子,桌上右上角放置著一座檯燈及一支電話,左邊則是一排三層文件架,桌子上方有一排編號一到十的侍應生照片。
一位身材壯碩、平頭凸肚,穿著藍色中山裝,年紀約五十幾歲的外省老兵,一臉笑嘻嘻的開門走了過來。
「士官長,三號吳秀玉就交給你了!」政戰官完成了任務,鬆了一口氣,也終於露出了微笑,隨即轉身向小玉道別:「小玉,這一路辛苦妳了,先好好休息吧,再會了!」
小玉點點頭、搖搖手,不捨的目送這位一路上護送自己來到北竿的帥氣年輕人。待小玉回過神來,卻見士官長老田正目不轉睛的從下到上打量自己的全身,最後將眼神停留在渾圓有致的臀部,不住的點頭,垂涎欲滴似的張口傻笑著。
「咳咳——」老田身後傳來幾聲咳嗽聲,把老田拉回了現實,收回了笑容。是十號的紫薇,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濃妝豔抹的中年女士。
「敢是咱三號的好姊妹仔到陣來作夥打拼?」紫薇操著流利的台語,趨前拉著小玉的手握住。「我叫做紫薇啦,紫色的紫、薔薇的薇,我是這的老鳥。嘿阿兵哥遇到我齁,攏嘛會起立敬禮哦!」紫薇露出老練的淫笑。
紫薇話一說完,倚在每個房間門邊的所有小姐,紛紛圍了過來,彎腰捧腹的笑成一團。
「這位士官長姓田,今年五十三歲。同輩的都叫他老田,在我們逸馨園,他叫小田田。他是這裡的管理員,我們的老闆。負責賣票,管理秩序,還管我們吃、住,讓我們睡....」紫薇故意用台灣國語調侃老田。
紫薇這一幽默的介紹,令人莞爾,緩和了小玉忐忑不安的心情。
「妳好,我姓吳叫秀玉,大家叫我小玉就好。」小玉輕聲細語,擠出靦腆的笑容:「我是住屏東大武山下的庄腳人,不過我在台北住了十幾年。」
所有小姐一一趨前與小玉握手、擁抱,也紛紛好奇的發問。
「妳幾歲啊?」
「看妳臉部輪廓那麼深,妳敢是原住民,是哪一族啊?」
「以前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會來這裡?」
「有幾個兄弟姐妹?」
.......
「我今年二十六歲,老家裡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弟弟。國小畢業後交了壞朋友,被人騙到北部...」小玉輕描淡寫的自我介紹。
「老實講啊啦,啊就細漢時陣被厝內人賣去茶店仔做雛妓啦。」矮肥身材的五號小姐,吸了一口菸,吐出一個菸圈:「阮庄腳也有很多這種貧窮家庭,賣了查某子了後,就起樓仔厝啊呢.......」
話一落下,五號小姐紛紛遭眾人白眼怒瞪。
「五號仔,妳這個站壁的甘有卡高尚?還敢說出這種傷人的話。」紫薇跳出來主持公道:「龜笑鱉無尾!咱攏是有過去、有故事的歹命人,才會來到這裡。不必說那些五四三的。」
時空似乎頓時凝結,眾人靜默。小玉想起自己從小至今的遭遇,那段不停的逃跑又不斷被找回來,接著是遭受一頓毒打的日子,不禁潸然淚下,低頭啜泣。紫薇抱住小玉,想起了往事,也一起哭了起來。其他人也頻頻拭淚。五號小姐見狀,立即躲進自己房間,鎖起了門。
小玉沒想到,第一天來到北竿,就跟姊妹們哭成了一團,這究竟是好的兆頭還是噩運的開始呢?但退一步想:相較於這偏遠的前線小島,自己至少該慶幸不必繼續活在暴力的陰影下討生活。甚至還可以存點積蓄,回到屏東老家揮霍自己靠皮肉賺來的錢。
由於小玉具有年輕及姿色的優勢,很快受到士官兵的關注,加上搭船來馬那天的驚鴻一瞥,士官兵回營後紛紛奔相走告。於是逸馨園之花的名號與傳說,隨即不脛而走,傳遍了北竿島。
來到北竿前,儘管小玉擁有還算曼妙的身材,加上深邃的眼眸、銳利的五官,總覺得自己這一身是破敗的。但來到北竿這一個月來,在所接觸的士官兵中,聽著他們分享在外島當兵的苦悶情緒與思鄉情懷,替他們紓解、釋放或平衡生理上的能量,更像是一種使命,一種救贖,小玉終於覺得自己可以利用身體做點事,不再是過去的感到骯髒污穢,而是一個傳遞並製造幸福的介面。
同年四月,塘岐連士官長老夏,前往逸馨園首次買了小玉的票。在此之前,老夏沒有固定偏好,總覺得這只是一種供需關係。心想,在這一把年紀,一個寂寞又乾枯的靈魂,或許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可以獲得滋潤。
直到遇上了小玉。
無疑的,小玉的年輕,加上還算出色的外表,不只在這島上形成了話題,還讓老夏感到驚為天人。
一天的下午,老夏來到逸馨園找老田喝酒。進門前,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的背影,坐在相思樹下的石椅上,遠望大沃山方向,望著那將大海從中隔斷的灰白水泥連外道路,與白色沙灘形成的灣口弧度,這景象美的令人屏息,也迷住了小玉的視線。
老夏於是走了過去。
「那條連結塘岐與後沃的道路,叫塘沃道。」老夏指著前方大沃山下的白色道路:「那裡原來是一個沙灘路。當年靠的是士官兵利用退潮時與海爭地,用海砂連夜築起的水泥路。」老夏接著說:「漲潮時是北竿的離島,退潮時則是北竿的一部分。」
「這裡白天與晚上的景色,很不一樣,也都很有特色。在晚上的時間往塘沃道看,會看到圍繞在岸邊,藍色螢光的浮游生物,相當的漂亮!」老夏補充道。
小玉被眼前這位突然出現在身後的不速之客,著實嚇了一跳。但是在老夏一番感性的介紹下,終於鬆下了戒心。除了驚豔於這個有趣又美麗的景觀外,還不時轉頭看著這位親切又感性的長者,並露出崇拜的眼神。老夏身高約一百七十五公分,體重大約八十公斤,與老田一樣理個平頭,卻只有一個小小的啤酒肚,但比起老田,老夏外表看起來較為嚴肅,聲音也宏亮。
那天,在小玉的房內,老夏談起從軍前的回憶。憶起四川老家原本家境富裕,打算念完書後接手祖傳布莊的事業,可惜因為遇上戰亂而中斷了學業,十六歲時受了蔣委員長的號召,激發了愛國心,毅然加入了國民政府的「青年軍」,沒想到這一走,就是闊別故鄉四十一年的光陰。前年回四川老家走了一趟,得知從軍的這段期間,家中被共產黨以黑五類的名義清算,目前老家也已無親人。想起離家時父母親送別的情景,不禁老淚縱橫,久久不能自已。老夏沒有想到,與父母親這一分離,竟成了永別。
對老夏來說,這是一場未央的戰爭。不只是國共現狀,更是這一路過來不停的與自己內心的戰鬥。
面對老夏的傾吐,小玉一邊陪著流淚,一邊握住老夏雙手,讓老夏在自己的肩膀上盡情的發洩委屈,而談到自己,小玉則是平靜的娓娓道出坎坷的身世與遭遇。
那天是兩人初相識的日子,也是兩人惺惺相惜的一日。
從那次以後,士官長老夏來到逸馨園,固定只找小玉談心、傾訴。小玉對於老夏的關心及照顧,雖內心感激,但面對年長自己三十歲的老夏,不存在男女之間的情愫。
士官長老夏,夏耀祖,五十七歲。四川省內將縣人。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曾駐防金門,參與過八二三砲戰。一九八四年隨軍移防馬祖北竿,而因為這層身份,部隊歷任師長見到他,都得要鞠躬致意。老夏編制於北竿塘岐連軍械室,對於部隊輕兵器及火砲的維修保養技藝精湛,是連隊的一塊寶。年度高裝檢查,只要老夏一站出來,檢查官紛紛以禮相待,未敢刁難。
老夏平時一個人住在連部後方山腰沿著石階往上約五十公尺處一間五坪大的獨立小屋。屋後十公尺處有一個簡易的廁所;屋內有一張單人床,床上棉被折成豆腐乾形狀,枕頭放置棉被上;床尾牆邊有個鐵製軍用衣櫃。床的右邊有一套木製桌椅,是老夏手工自製的,桌上則放了一盞檯燈。桌椅旁趴著一隻灰白色的老母狗小花,常年陪伴著他。屋外四周還有零星錯落的墳墓,顯然是個亂葬崗,這使得這裡傳出許多的靈異故事。
這段日子,部隊忙著設備裝檢前的維修保養,經常要忙到晚上。算一算,老夏也已經有兩週的時間,沒有找小玉了。
這天,老田突然急忙的跑來連隊找老夏。
「老夏,你跟小玉比較有話聊。可以告訴我小玉最近發生甚麼事了嗎?」老田一臉愁容。
「啊?你說小玉發生什麼事?」老夏一臉驚恐,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有兩個禮拜沒有去找小玉,她也沒來找過我啊!」
「小玉已經好幾天請假沒有掛牌,每天悶悶不樂的,我怕是不是她老家那邊出了甚麼事。」老田回憶說:「小玉自從一週前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後,整個人就不對勁,飯也吃不下。我擔心這樣下去,身體會出狀況。我覺得你應該要過去了解一下,順便勸勸她。」
「好,我知道了!」
老夏聽老田這一說,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走向衣櫃穿上衣服,立即快步朝逸馨園方向奔去。
黃昏的相思樹下的石堆上,夕陽映照出小玉憔悴的身影,眼神空洞的朝著大沃山的方向望去。焦急的老夏快步走了過來,坐在小玉身邊,小玉見到老夏出現,整個人立即癱軟在老夏的胸脯上放聲大哭,淚水也整個潰堤。半响之後,小玉停止了抽泣,直起身來,淚眼婆娑的抬頭看著老夏。
「我媽媽病重,可能快不行了,家裡又籌不出醫藥費。弟弟硬著頭皮才來找我。但是我才來這裡一年多,還沒存到多少錢啊,我該怎麼辦?」小玉委曲中似乎還透著不滿:「我十二歲被他們賣掉,來到一個黑暗又龍蛇雜處的地方,每天過著不是人的日子。而這個年紀不該是女生開始享受繽紛多彩的青春歲月嗎?憑什麼我要犧牲自己,讓他們住新房,過舒服日子!」
「雖然家人遺棄了我,但是我仍然每月寄錢回家,你知道為什麼嗎?」小玉幾近吶喊的控訴:「我寄錢回家,代表我還有家,我不是孤兒。儘管他們不要我這個女兒,但也不能否認我存在於這個世界某個角落的事實。除非我死了!」
「我不要家人的回報,更不必虛偽的對我感到愧疚,因為那只會提醒我有個殘破又骯髒的身體。」小玉開始自言自語:「誰不想要一個完整的家?誰可以想著自己的女兒,每天做出這些事?!」
一陣幾近歇斯底里的控訴後,小玉的情緒逐漸緩和、平靜。老夏凝視著眼前這位可憐又無助的女孩,感到無比疼惜與不捨地拿起隨身的手帕,拭去小玉臉上的淚痕,而自己的雙眼也早已盈滿了淚水。
「小玉,讓我來幫你。」老夏終於開口:「妳不用擔心,也不必覺得虧欠我,就當是這段時間來,妳為我所做的一點回饋。能跟妳在一起,聽我傾訴,我已經沒有遺憾。」
「答應我,無論如何,妳都一定要堅強面對。」臨走前,老夏說了這一段話。
小玉點點頭,兩眼淚汪汪的目送老夏離去。
老夏並沒有告訴小玉自己打算怎麼做,只要了小玉家的電話。
五月,老夏透過管道,請人安排一個航次的台灣探親行程。在基隆下了船後,老夏立即聯絡上小玉的弟弟,以及醫院的資訊,接著搭火車南下屏東會合。
小玉的弟弟,長相與小玉有幾分相似,五官輪廓明顯,皮膚稍黑,身高約有一百八十公分,是一位機車行師傅。修了十幾年車,仍舊賺不到錢自己創業。
小玉的弟弟領著老夏來到省立屏東醫院。進入病房,只見小玉的父親從摺疊床上站起來,頭髮蓬鬆散亂,眼神渙散的瞧著眼前這位外省老兵,一臉狐疑。
「爸,這位是大姐的鄰居、長輩,」小玉的弟弟一時不知道要如何介紹老夏,場面有點尷尬:「他特地來看看媽媽,我也會順便帶他去老家走走。」
「長輩?小玉為什麼自己不來?」小玉的父親不解的問:「錢呢?你不是有叫她帶錢過來嗎?萬一你媽媽過幾天過世了,也需要一筆錢啊!」
老夏一聽到錢,立即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朝著小玉父親怒目瞪視,那模樣極為懾人。只見小玉父親眼神往下垂,似乎心虛了起來。
「你們是怎麼對大姐的,這種錢你好意思向她拿?」小玉的弟弟激動顫抖的說:「這些年來,她每月寄回家的錢都跑哪裡去了?不就是被你賭掉、喝掉了嗎?」
「從做學徒開始,你每月拿走我賺來的錢,現在我當了師傅,想自己開店也是沒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玉弟弟委屈的說:「我們的錢,請你都吐出來!」
話一說完,只見小玉父親舉起手上的雜誌重重摜在地上,氣急敗壞的快步走了出去。老夏隨即趨前探視病榻中昏迷不醒的小玉母親--這位看似歷盡滄桑的中年婦人,歲月在她臉上無情的鐫刻出坎坷的年輪。小玉曾經向老夏提過,母親每天必須四處打零工,貼補家用,有時還要到有錢人家裡照顧行動不便的長者,幫忙打掃、煮飯甚至洗衣。
老夏轉身面對小玉的弟弟,隨即從隨身的手提包裡拿出厚厚的一包牛皮紙袋,交給了小玉的弟弟:「這裡面有五十萬,是你姐姐要我拿給你的,也是她辛苦賺來後偷偷存下來的,你要懂得感恩,也要好好運用這筆錢,處理完你母親的事,剩下的錢拿去開店。」老夏接著提醒:「不可以讓你爸爸知道有這筆錢,懂了嗎?」
小玉弟弟點頭的同時,身體開始顫抖了起來,接著是一陣抽泣.......
老夏跟著小玉弟弟驅車來到屏東鄉下老家。這是一棟有十幾年屋齡的三層樓磚蓋建築,聽說是用小玉賣身的錢蓋的。老夏拿起相機,四處拍了幾張,打算帶回去給小玉解鄉愁用。隨後搭火車北上。
人在北竿的小玉,從弟弟的電話中得知老夏這一段時間的消失,原來是去了一趟自己屏東老家,並且解決了家裡需錢孔急的窘境。為此,小玉感動痛哭了一晚。
老夏離開台灣返回馬祖後一週,小玉的母親過世,享年五十一歲。
一個航次休假的這段期間,老夏探訪了台中東勢山上的幾個老戰友,他們都是當年與自己跟著部隊一起出生入死、患難與共的好兄弟,相繼退伍後相約來到此地,一起種植梨子、蘋果等水果。老夏也做了承諾,明年退伍後,就來東勢與戰友們一起奮鬥。
為了不讓小玉有不當的聯想,老夏刻意一段時間不去見小玉,也想趁機衡量自己在小玉心中的位置,於是專心忙起身邊的事,不費心去想些風花雪月、兒女情長的感情事。
逸馨園那頭的小玉,剛經歷母親過世的一場變故,又因無法返台奔喪而感到難過自責。有許多話,她想向老夏訴說,但是卻盼不到老夏的身影。心想,或許老夏想淡化這段已被銅臭味污染的感情;也或許老夏不想讓自己覺得虧欠他。因為他的愛屋及烏,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即使被騙也甘願。想到這裡,小玉更加急切的想要向老夏訴說自己的想法,因為她至今以前,從未感受過如此依賴人以及被人依賴的幸福感。
於是,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或許會讓人感到驚天動地的事.......
那天晚上,小玉突然出現在老夏的小屋門口。
「妳怎麼來了?」老夏又驚又喜,強作鎮定:「不好意思,最近事情多了點,而且我又正在準備退伍交接的事,想說忙完了才去找妳...」
不待老夏解釋完,小玉已經用嘴佔據了老夏接下來想說的話。一陣激情的纏綿,兩人濕熱的汗水在身軀蠕動、磨蹭中相融,暈染了這未曾被蹂躪的床單,枕頭棉被也被擠下了床,與兩人解下的衣物,混雜一地。
在此刻,這些都成了兩個裸身之外,多餘的身外之物.......
那年的十二月,士官長老夏退伍,時年五十八。全連在連部餐廳擺桌歡送老夏,小玉也受到邀請,兩人算是公開了在一起的事實,並希望得到大家的認同及祝福。當天,老夏拿出戒指當眾向小玉求婚,那是自己用五零機槍彈殼切割後精工研磨後,做出的一對銅製仿金戒指,上面都刻有老夏及小玉的名字,以及兩顆疊起的愛心圖案,非常精緻閃亮,小玉也愛不釋手。
那天,酒量好的老夏第一次醉倒。
隔年六月,小玉宣告從良,同時在船老大及師長的見證下與老夏結婚,宴客地點選擇在塘岐的國軍賓館,宴請馬祖所有的老士官長、塘岐連弟兄、逸馨園所有姊妹以及北竿連級以上幹部。
當天,老夏第二次醉倒。
婚後,兩人在坂里開了一家小吃店,許多人為了小玉慕名而來,而老夏也慷慨、毫無忌諱的迎接所有來客。其實,大家都敬佩於小玉的決定,也樂見這個轉變,畢竟女人的一生總是需要一個歸宿,而對於一生戎馬的老夏,原以為將孤老終生,是小玉讓他的後半生沒有遺憾,並證明他還能愛、還愛的起。北竿所有軍士官兵,對於老夏終於有了陪伴終生的伴侶,心裡面只有滿滿的祝福。
同年十月,小玉驚喜懷孕。老夏老來得子,樂不可支。
那一年,電視新聞報導,立法委員認為軍中特約茶室的存在,違反婦女人權,於是提出廢除,並得到立法院的三讀通過,當時的國防部長於是下令軍中特約茶室必須於隔年全部裁撤。
消息傳來,並沒有引起馬祖等外島多大的反彈聲浪。大家認為近幾年,國軍正在轉變,原來士官兵一年才可以回台休假一個航次的,修正為半年就可以回台一個航次,如果遇上家裡有婚喪喜慶,也可以回台。如此一來,軍中特約茶室的存廢,早晚是必須嚴肅面對的課題。而北竿的逸馨園在小玉結婚後,生意也已經開始清淡,除了半年一次離島的勞軍外,逸馨園外廣場已經是三三兩兩,門可羅雀,顯見外島每日構工所壓下的慾望,以及已經不若以往的苦悶生活中,決定了逸馨園往後的命運。
二月,老夏偕同懷有身孕的小玉回到逸馨園,給好姊妹們做最後的道別,並一同在逸馨園前廣場拍照,留下歷史的見證。眾人接著驅車前往橋子港搭乘船老大的接駁船前往南竿福澳港,她們即將搭承526軍艦回到台灣,重新開啟未來的人生。從此,曾經存在北竿三十多年,對於調劑士官兵生活,防止軍民桃色糾紛與性犯罪,具有一定貢獻的特約茶室--逸馨園,就此走入了歷史。
北竿「逸馨園」廢除後改建,更名為「懷道樓」。
那天,小玉在洗衣時突然感覺大腿間有半透明混著血的液體流下,懷疑是羊水破了,於是立即喊了正在煮麵的老夏。
老夏為了這一天等待好久,熟練的整理早已準備好的行李,同時交代身旁的老田,幫忙連絡小陳的計程車立即趕來,並留在店內照顧生意。
小玉即將臨盆的消息,對於北竿百姓來說是件大事,所有可能用上的資源及協助,必定排除萬難的達成,因為老夏夫妻為人客氣有禮,也是人人稱羨的伴侶。尤其老夏的溫柔體貼,更是北竿女性經常拿來與丈夫比較的範本。
小陳的計程車火速趕到,後面還跟來了船老大的車,兩台車浩浩蕩蕩來到北竿醫院,而這也只不過是不到十分鐘的路程而已。在眾人攙扶下,小玉進入了產房,老夏內心既緊張又興奮,畢竟這一把年紀當父親,已經是多麼的難得與覺得感恩的事了。
眾人焦急等候了約一個小時後,產房內終於傳來嬰兒的哭聲,醫生走了出來,告知是位男孩。於是大家紛紛向老夏道賀,老夏也喜極而泣的一一道謝。
但醫生似乎還有話留在嘴裡,似乎還沒說完。
只見這位年輕醫師手放在背後,表情有點嚴肅的說:「夫人分娩後產道一直在流血,我們正在幫她一邊輸血,一邊找問題,觀察流血的狀況是否有所改善。」
老夏聽醫師這一說,整個人六神無主,露出驚恐又無助的眼神:「醫師,你們一定要想辦法讓小玉可以健康的看著小孩長大。求求你們!」說罷,老夏隨即跪了下去,眾人見狀,立即扶起老夏。
老夏有個硬頸的個性,這輩子從不求人,更不輕易朝人下跪,但這一次為了小玉,居然做了這事。
「士官長,我們都很敬重您,請您放心,我們一定全力以赴。」醫師接著說:「不過,還是要請您到櫃檯簽署急救同意書。」
老夏聽到「急救」兩字,心涼了一半。眾人看著老夏無助的背影緩緩地走向櫃檯,這從來不是大家眼中的老夏,而是一位老人佝僂的身軀,蹣跚的移動。
幾個小時過後,小玉被推入急症病房。老夏透過病房玻璃窗內拉起的布簾,隱約看到裡面一片忙亂的景象,顯示病情不但未見好轉,而且每況愈下。
這時,醫師又走了出來。
「士官長,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用了這裡盡可能的資源,但還是無法讓夫人的病情好轉…」醫師一臉愁容的說:「夫人下肢腫脹,伴隨著出血及呼吸困難,情況非常危急。士官長要有最壞的打算.......」
老夏已經癱軟在塑膠椅上,仰望著天,身體顫抖著,無法言語。
經過一番搶救,小玉於凌晨三點離世。醫護人員如戰敗的軍人,垂頭喪氣走出急症病房,一位年輕護士走到老夏身邊,示意老夏進入病房,看看小玉的最後一眼。老夏鼓起勇氣走向小玉的身邊,立刻跪了下來,握住小玉還有餘溫的右手,放聲大哭起來,在老夏淒厲的哭聲中,伴隨著無助的吶喊,劃破了這深夜寂靜的北竿醫院上空。
小玉離世那年,年僅二十八歲。
老夏與老田及獨子念祖三人守著小吃店相依為命。由於老夏對念祖採取嚴厲的管教方式,有時甚至會拿起小棍子教訓念祖,但多次被老田給擋下。念祖在老田的百般寵溺下,經常有恃無恐的對著老夏頂嘴,導致老夏與老田兩人數次為了管教問題而吵了起來。而每當念祖遭到老夏的責罵或處罰,內心總是懷疑老田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
念祖六歲那年進入國小就讀。老夏有讀過書,由他負責督促念祖的功課,老田則負責接送念祖上下學,但放學時老田總是帶著念祖四處遊玩,玩累了就到得天泉浴室洗個熱水澡再回家,只因為那裡有家裡沒有的浴缸可以泡澡。
念祖小學畢業那一年,老夏整理了小玉過世的遺物,置於一個長方形糖果鐵盒,並帶著念祖、抱著小玉的骨灰回到她的故鄉,同時安排念祖投靠舅舅家,繼續接受國中以上的教育。念祖的舅舅因為經營摩托車店有成,還陸續開了三家分店,這要感謝當初他的大恩人--也是自己姐夫的老夏,沒有當初那筆創業金,或許小玉的弟弟永遠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老夏與老田收起了北竿的小吃店,兩人一起離開了北竿,依約來到台中東勢山上,加入與昔日戰友一起奮鬥的行列。老田一到台灣,迫不及待到了南投鄉下與金花(原化名:紫薇)見了面。長久分隔兩地,平時僅靠電話傳情的這一對昔日老相好,終於在一群老戰友的見證下登記結婚,兩人婚後落腳於東勢,與老夏及眾多老兵們為鄰。由於老田夫婦膝下無子,因此在老夏的見證下,正式將念祖收為義子。老田夫婦對念祖視如己出,疼愛有加,每年暑假還把念祖接來東勢與老夏一起度過難忘的農場生活。
多年後,老夏病重,轉送台北榮總,念祖與老田夫婦三人隨侍病榻。臥病期間,老夏將過往向念祖一一真實道出。憶起一生際遇,老淚縱橫、哽咽難語,唯一欣慰的是承蒙老天恩賜,讓他有了念祖這條血脈得以傳續。
老夏於那年冬日,八十五歲辭世,骨灰與小玉放在一起,兩人終於得以永久相伴。
懷道樓旁那棵相思樹下的石椅,是父母親兩人初相識的地方。念祖細心扶著懷著身孕的慧敏在樹下的石椅上坐了下來,眼望大沃山方向,思及過去種種,時移事往,睹物思人,眼眶蓄滿了淚水。連接塘岐及后沃那條將海水分隔兩邊的塘沃道,美景依舊,只是兩旁增建了漂亮的水泥墩;塘沃道的左邊則成了繁忙的北竿機場出入境大廳及跑道。
念祖從背包內取出父母親當年與逸馨園眾人的合照,仔細端詳了照片上父母親的互動與各自臉上的神情:父親的右手輕輕搭上母親的腰際,臉上表情嚴肅而略帶傷感;母親則是一臉愁容,看得出是剛哭過的一張臉,頭部稍往父親方向偏,雙手扶著孕肚。念祖轉頭望著同樣有著孕肚的妻子慧敏,伸手輕輕撫著慧敏的肚子,並俯身親吻著,慧敏也將頭輕輕靠上念祖的肩膀輕聲抽泣,熱淚簌簌地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