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念
人死後,究竟留下來的,是甚麼?
是永不遺忘的夢,還是自身無法抹滅的傷痛?
那份殘留下來的念想,到底是為了誰,為了讓那個誰聽見呢?
楔子
一九九六年,七月一日,上午七點二十分,高雄忠齊高中,建校完畢,招收了第一批學生,首任校長吳永田先生,歡天喜地的站在校門口,看著學生走入校門,他心想:他的夢想終於實現了?終於能蓋一所屬於自己的學校了。腦海中,浮現各式各樣的學生在講台下,聽他演講的畫面。每位學生的眼神裡,是充滿希望的,是肯對自己的未來負責任的。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下午六點三十分,剛邁入五十歲的王偉,配戴著警衛的徽章,巡視一圈校舍,正準備回崗位休息,倏地,眼皮一跳,他看向角落的一零七教室,一位女學生穿著藍色外套,趴著睡覺。「怎麼有學生還在,不是五點就下課了?我記得最近沒有學生申請自習啊?該不會是不小心睡著,同學忘記叫醒她吧?」他小聲地喃喃自語,走入教室,便聞到一股腥味,走到學生旁,輕拍她的肩膀,「同學,放學了,趕快回家吧。」她沒回應,繼續趴著,王偉突然覺得很怪,因為腥味變濃了,而且是從女學生身上發散出來的。
他把女學生扶了起來,「啊!」王偉叫了一聲,才發現她的頭似乎和身體分離了。身體是扶起來了,但頭部是在桌上趴著。「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對不起。。」毛骨悚然的感覺纏著他,他重複著說話,爬向了門口,飛也似的衝回崗位,打了110,「有人死了!在在忠齊高中一樓的角落教室,快點過來。我我我是警衛王偉,快點過過來」警員說:「先生,別緊張,我們馬上過去。」
許多警員,醫護人員到了現場,拍了許多照。
王偉只是坐在門口,喃喃自語「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
七點三十分,王偉在警察局偵查室偵訊。
警員在旁邊問他「王先生,你是怎麼發現她的遺體?」
王偉無神的說:「我只是在巡視校園,突然發現她趴在座位上,我進去叫醒她,她都沒回應,後來我扶她起來。她的頭部就留在桌子上了。我沒殺她,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警員說:「我們初步判斷是他殺,雖然她手裡握有細鋼絲線,環繞了頸部一圈。似乎是他人用力扯斷頭部的。詳細的訊息,還得等法醫驗屍完畢再說。請您在拘留室等候,明早即可回去了,目前還無法排除您的嫌疑。」
王偉:「好。好。」腦中重複著發現的遺體剎那,雖然沒有看到她的臉,但背後似乎有人在看他。有個目光一直盯著他。他不敢回頭,雙手抱緊身體,蜷縮在拘留室內。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七日,早上七點二十,王偉被發現死在拘留室內。全身僵硬,眼白外翻,似是受到極大的恐懼,才會表現驚恐的臉面。初步判斷王偉似是心肌梗塞導致死亡。
八點三十分,忠齊高中的校長,各處室主任到了警局接受偵訊,聽聞警衛王偉的死亡,大家面有難色。
雖然消息沒有被媒體爆出來,但少數老師學生還是知道一些訊息。
此案因為沒有任何合理證據,證明是他殺,最後還是被當作意外身亡結案。
從此以後,很少有學生願意放學留校。大部分的老師都說,常在放學時,看到某位女學生,趴在位子上休息。沒有人敢靠近。
他們都害怕,是她回來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六日,校長王永田服藥自殺於家中。當初知道這件事的相關人員,都陸陸續續調離開這學校了。
過了很久很久,沒有人清楚了解,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而它依舊在角落裡,看著這裡的一切。
一、
「雨棠,早餐拿了沒?我要載你去忠齊高中了!記得戴耳夾呀!我今天要出差,會請外婆來陪你住兩天。有事打給我或是外婆。媽媽應該明天就抵達台灣了。明天下午放學,你在記得帶外婆去小港機場接她。」爸爸邊收碗筷,邊打領帶。他老是這麼忙,為了工作疲勞奔命的父母們,是現代稀疏平常的事。
「好,我會記得。你不要忘記帶皮夾。下午放學後,我在順道去找阿嬤。」摸了摸口袋的耳夾,這是外婆去廟裡幫我求的。從小,我就聽得見『聲音』,也看得見它們,那些別人聽不見的,比如老舊的骨董、廟宇的石獅子、學校的老舊物品、或是非人類的聲音。這似乎是隔代遺傳,外婆也聽得見,然而待我出生後,外婆就再也感受不到它們了。
爸爸載我到學校,下了車,我發現有個男生向我揮手,是陳霖,我們從小到大都同個班級,是很好的朋友。
「早,我們快點進教室,我不想在第一天就遲到。」看著他奔向校門的身影。我追了上去。
進了一零三教室,我挑了個不顯眼的角落位置,坐著觀察教室裡的同學。沒想到陳霖還沒進教室,看向目前坐在我周圍的同學,有個染著墨綠色頭髮的男生趴睡著,他的耳朵上也夾著耳夾,跟我一模一樣的耳夾。
「欸,你是不是也感受的到?」我拿出我的耳夾給他看看。
「這是現在流行的搭訕手段?」,他一臉輕佻地看了看我,拿掉耳夾,並回復原本的姿勢,還小聲地說:「衰爆了,怎麼找到了同類!現在是滿街都是怪胎嗎?」
「妳別理他,妳等等壓力大又胃痛,先吃點胃藥。不然等下昏倒我抬不動妳。」看著陳霖滿頭大汗,我心暖暖的,還好有這個朋友。
「請各位同學至活動中心集合。我們即將在那裡召開本校這學期第一次升旗典禮。」聲音自廣播器,傳來。隔了幾秒,有個微弱的聲音,從廣播器傳來,『請救救我!我在一零七的教室。』大家好像聽不見這個聲音,只有我和旁邊的男生,臉色黯沉的不發一語。我們互看了一眼,各自帶上了耳夾,走出教室。
到了活動中心,看起來像班導的中年男子,隨手指向我,並給我一個表格,說道:「這學期就拜託妳當班長了。待會班長要去前面集合。然後表格填完後,再交給我。謝謝」
我愣住了,哪有老師隨便指派班長的?難道他不擔心選到三流的幹部嗎?高中老師行事都如此隨意嗎?
他隨手一指我前面的陳霖,繼續說:「副班長。等等記得找班長填表格。」他就這樣隨便亂指的,在十分鐘內,把所有幹部選完了。
趁還沒集合時,我看了看活動中心的設置,台上的音響,一直發出陣陣嘶嘶聲,校長似是聽不到般,繼續講著升旗開幕祝賀詞。這裡的聲音,連耳夾都蓋不住。得跟外婆說一聲了。
好不容易集合完畢,回到教室,看到班導寫著「自習」,就離開教室了。同學們聚在一起,聊著天。安靜的廣播器,突然,發出聲響。「救救我。救救我。」重複的聲音,迴盪在教室中,只有我和他聽到,兩人互看一眼就不發一語。
「表格給我填,我是總務。」他伸出手,拿走我桌上的表格。寫完後,再快速地丟回我桌上,他的名子叫許易啊,名子聽起來還不錯啊,怎麼脾氣這麼臭?陳霖瞪了他一眼,裝作沒事的轉身填完表格,就趴在我桌上補眠了。
好不容易放學了,我敲了敲睡了一整天的許易,問道:「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一零七的教室?」
他揉了柔頭髮,說道:「我不要,那裡已經很不乾淨了,不要再去湊熱鬧了。我今天沒帶要做法事的用具,幫不了妳。」拿著書包離開門口。
「雨棠,你別再自找麻煩了,我們趕快回家吧,我聽不見幫不了妳。回家吧,妳不是還要去找外婆嗎?」陳霖拉著我離開了校園,耳邊的聲音沒有停,一直微弱的喊著救命。
站在街上,心裡想著,會不會,它真的需要幫忙?
走了一會,看見外婆站在家門口,瞇著眼,向我們張望。「雨棠、小霖啊,外婆等你們好久啊,來來來,進來吃外婆剛煮好的紅豆湯。」
進了外婆家,我們向觀音菩薩娘娘拜了拜,坐在老舊的紅木椅上,享用紅豆湯。
「外婆,你幫我求的耳夾,擋不住學校的聲音耶。我們學校好像很不乾淨。」
「這樣啊,那外婆再去廟裡幫你問問神明,雨棠啊,不要老是覺得它們可憐,就幫忙它們啊!你的能力還不夠,只需要當作聽聽就好啊。」
「好了,吃完,外婆收一收,我們就去你們家吧。妳爸爸有拜託我住兩天。」外婆鎖好了門。陳霖就先離開了。
吃完飯,梳洗後,我躺在床上想著。那個東西,好像真的需要幫忙,明天有空再請陳霖和許易陪我去一零七教室看看。
二、
隔日,到了學校,連續上了一早上的課。
中午時,我跟陳霖討論好細節,決定放學去,一零七看看,許易只是不屑的看了我們。
放學了,許易卻突然說他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只是到了一零七不要碰任何東西。
我們走到角落的一零七教室,這是一間空教室。因為少子化的關係,我們這屆只有五個班級,所以原本的一零七和一零六教室,就暫時不使用了。
走進教室,時鐘顯示著五點三十分。
門突然自己關了起來,陳霖把我拉向了背後。廣播器說著:「請你們救救我。」是女聲。聽起來跟我們差不多年紀,它怎麼了?怎麼會發生意外?剛來學校的時候,怎麼沒有傳出謠言?
「你需要什麼幫忙,你說。不要傷害我們,只有我們能幫助你離開這裡。」許易從書包拿出平安米,撒了我們周圍一圈。
『你們幫助我離開這裡就好,我死太久了,已經變成地縛靈了。我不要每天都在這間教室,重複經歷我死亡的過程。』突然,某一個位置,顯現了一個穿著我們學校的的運動服外套的女生。
它坐在位子上,戴著帽子,看向我們。
「那我們要怎麼幫你?」我說。
『你們回到我的過去,讓我不要選擇放棄生命,我只是需要一個能講話的朋友。我的名字叫林真,雙木林,真心誠意的真。』它說出了事情的經過,那是個沒有人記得的過去,它脫下帽子,露出了一個清秀的瓜子臉,連接著頭部的頸子,有一條鮮紅的疤。
「為甚麼警衛王偉和校長王永田會死?」許易問道。
「我甚麼都沒做啊。王偉是自己本身看得到靈界朋友吧,而且,誰說警局很乾淨的?身上充滿邪念的人,是會跟著許多『好朋友』的。是他自己一緊張就心肌梗塞了啊!我又不是一個有很多力量的冤魂,我只是地縛靈,你們不知道自殺的鬼,死後力量最弱,只能製造噪音和些微的物品移動能力。而我只能哭喊,重點是,能感應到我的人,少之又少。」它無力地垂著頭。
忽然,教室裡吹起了一陣涼風,它悄悄的飄過來,緊緊地抓了我們的手臂,推向一零七的走廊,並輕輕說:拜託你們了。
一大片黑暗罩向我們,我們三人只是靠在一起,等待一絲絲光線,站了很久很久,空氣越來越冷,溫度越來越低,腦海重複著它的呢喃。
再張開眼,我們站在一零七教室走廊,這裡的桌椅很新,黑板和牆壁像是剛塗漆,牆上的日曆顯示: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黑板上方還掛著一個大大的時鐘:下午五點半,我們回到過去了。離她被發現屍體,還有一小時,我們得趕快找到林真。
有個戴著帽子的女孩走了進來,她看到我們,脫下帽子,有些錯愕,並把手中的東西,塞入口袋。
「我們是一零三的學生,來幫英文老師,找她的作業成績登記簿。我叫許易,她是雨棠,最旁邊的是陳霖。你叫甚麼名字?」許易率先開口。
「我叫林真。」她的聲音很小聲,是她沒錯,跟未來的她長的很像,只是多了些純真,而且頸部沒有紅色疤痕。
許易和陳霖假裝在尋找作業登記簿,我緩緩地靠近林真,坐在她前方的位置。「林真,妳知道附近有甚麼好吃的嗎?我不想要老是跟他們綁在一起。我也想要有女性朋友。」
她聽到這,忍不住哭了,「我也想要有知心的朋友。」
「妳別哭,我當你的女性朋友。」我抱了抱她,緊緊牽著她的手。
「謝謝妳。」她小心翼翼的回抱我。她把口袋的鋼絲繩,拿了出來。放進抽屜裡。「我原本,今天要自殺了。我不敢跟媽媽說我考砸了,同學看我平常戴著帽子,長髮遮臉,沒有人要跟我說話,大家都說我是妖怪。而且每次被孤立的時候,老師只是當作沒看到,來學校上課,好痛苦,我也不想回家面對爸爸媽媽,課業壓得我喘不過氣。」她緩緩地說著。
「沒關係,現在妳有我們了,不會沒朋友。有甚麼心事,可以跟我說。」我握緊她的手。拿出口袋的糖果,給她。
她笑著收下,握緊我的手。她拿出抽屜的鋼絲繩,和一個沒見過的器具。「這是我發明的自殺工具,把鋼絲繩繞上這個器具。從手機打開藍芽,當器具偵測到藍芽,就會啟動。」她得意地介紹著,她的手機是Nokia 8810。
「在一九九六年,是最新潮的手機,它已擁有許多智慧功能了,藍芽網路臉書它一手包辦,這款手機超稀有的。」許易一看到那隻手機,就興奮地走向我們。
「那妳要怎麼自殺?」她自信的樣子令我害怕,怎麼會把聰明的腦袋運用在這個地方。若在未來,應該是鼎鼎大名的發明家。
許易和陳霖聽到自殺,趕緊分別坐在我們兩側,聽我們說話。
「當然得先把一部份的繩子套在頸部,另一邊的線尾藏在機器汽車裡。當我的手機開啟藍芽後,繩子會快速勒緊,就會把頭部扭斷。扭斷後,器具會自行與繩子分離,繩子有事先浸泡過特殊藥水,在脫離器具後的三十分鐘內,會自動化成粉末。然後機器汽車會自動轉變成玩具車,衝撞角落後,即分離碎裂。在一般人眼哩,它就只是一堆廢棄玩具。」她熟練地翻開機器的內部,細緻的零件一目瞭然。
「反正妳有我們了,別再想了好嗎?」我握緊她的手。
「這個很適合來修剪花草。妳送我們好不好?」陳霖和許易趁她不注意,快速拿走她的自殺工具。
「好啊,拿去吧。我已經不需要了。」她毫不在意的看他們收走。
「林真,這個耳夾給妳。是奶奶幫我求來保平安的。以後我們不在妳身邊,妳也可以看著這個想念我們。」我拿出寶貝的耳夾給她。
「我也有一個耳夾,給妳」許易拔下他的耳夾,放在林真的手心。
「我沒有帶耳夾,但這個送給妳,為了成為全校第一,暑假我特別作了預習,寫滿一大本筆記,送給妳。」陳霖從書包拿出一本很厚很厚的的筆記,布滿密密馬馬的標籤貼紙。
「謝謝你們。」林真笑著收下我們的禮物。
後來我們聊了很多,直到警衛來叫我們離開學校。
走到校門口,我給林真一個擁抱。
「再見。不要忘記我們。」我們三個說。
「你們不出來嗎?」林真問。
「我們不是這裡的人。只是為了來找妳。」陳霖抱歉的說。
林真小聲的啜泣,不敢放開我的手。
「林真,答應我們,好好的活著。等到你長大以後,換你來找我們,我帶你去看我阿嬤。再見。」我緊緊抱著她,很想陪她一起長大,但我不能,因為我必須回去,回到那個屬於我的時間軸。
「再見。我會去找你們的。」林真專注地看著我們。
三、
身體漸漸消失,直到看不見林真。
我們在一個空白地帶,停了很久。風很涼,空氣布滿了草的味道。
許易坐在空白地板休息,陳霖和我只是四處看看,能不能離開這個空間,一望無際的白,四周布滿了空虛感。
再睜開眼,我們還在一零七教室。它不見了。這裡時間還是五點三十分,原來時間沒變啊。
「我們一起穿越了耶,我們是不是時空旅人?」我笑著說。陳霖只是緊緊牽著我的手。
「白癡。妳以為每次都這麼順利解決啊?」許易不客氣地彈了我額頭。也拉緊了我的另一隻手。
警衛敲了敲玻璃,示意我們快點離開。
「警衛伯伯,再見。」我說。
「他當了好久的警衛呀,還好我們真的有幫助到林真。」雨棠收拾著書包,仔細檢查自己的隨身物品。
「是同一個警衛沒錯,我們去找林真時,也是那個警衛叫我們離開的。一眨眼,我們回到這裡,那裡的時間就流逝了,希望不要再發生甚麼事了。」陳霖仔細地觀察了那個警衛。
「閉上你的烏鴉嘴,趕快離開學校啦。我快累死了,明天不准跟別人亂說話。不然要你們好看。」許易準備抓著書包離開教室。
走出教室,我看到一個女老師,看著我們。
「我是林真,我等你們好久了。」那個老師耳朵邊掛著我們的耳扣。她的手上抱著一本很厚很厚的舊筆記本。
涼風習習地吹,空氣散發著一種嫩草的味道。
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小聲地唱著「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雨棠仔細回頭一看,對面的校舍裡,有一個老奶奶,裹著小腳擺盪在窗戶邊,笑著,唱著。
陳霖拉開她,離開了校園。
全篇完
以上故事為編撰而成,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感謝您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