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镇》:被命运“放咸”的女人何以惊心动魄
《盐镇》是一本既新又旧的书,“新”在它出版不久,“旧”在它的故事实在与我们认知的“时代”格格不入。“盐镇的生活是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在撒盐”,明明是五味杂陈的生活,到了那里却只剩下咸味,十二位被命运“放咸”的女人,从“一根火柴功夫就能逛完”的小镇,走入她们从未想象过的“我们”的视野。初读,尚感叹一份溢出生活经验的奇观,但再看,便不自主地潜入作者易小荷的视角,平等地、共享着她们的喜怒哀乐。故事并无开始与终点,更像是冗长生活中不经意的一瞥,那些女人的坚韧和美丽,让这一瞥看见了苦涩的花,一如这本书有趣的装帧,外页是明亮的橙红人像,脱下后,露出灰白的古镇。
于是生生将涌起的复杂情愫分为三块,“静观沉默者的喧嚣”是作者独特的笔调,“陷于‘双圈’的命运”是那些女人除却生活琐事后的生命,“死掉,或者用力地活”则是这本书、这篇评论得以写就的原因。
易小荷,曾是记者与媒体人,因为其与众不同的文字风格而被喻为“体育界最有才情的女记者”,2021年她创业失败,离开上海回到家乡自贡,在附近发现了仙市古镇,拿了两年时间在镇上生活、完成写作。她坦言“作为一个喜欢热闹和朋友、留恋上海生活的人,不算易事”,也许是时间的沉淀,也许是古镇的静谧,得以让她冷静地、克制地、凝练地刻下那些故事。
新闻与文学作品最大的区别,并非在于是否反映了“真实”,而在于能否见到强烈的作者主体性,毕竟谁定义了“真实”是权力问题而不是文学问题。《盐镇》作为一部非虚构作品,作者原先的记者身份也为其增加了客观现实性,然而“我”却经常出现,打破了“客观”记录的原则,文学性也从此生出:九十岁的陈炳芝从不“迷信”,却认为“我”是早有人算过的老年命中贵人;秀娥在说出自己的故事后犹豫地让“我”别写下来,因为她觉得“我”是骗子;黄欣怡问“我”借了五百块,却在“我”的信任中消失……文中的“我”并非采访者,而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是她们从未见过的稀奇的“作家”,她们因“我”的到来而第一次讲出了自己的故事,在那之前,这些故事不过是被当做又一个女人无关紧要、大同小异的生活轨迹罢了,连她们自己都这么认为,她们会像她们的母亲、母亲的母亲一样,在柴米油盐和婚姻琐事中跌跌撞撞走完一生,带着某些并不因时代而改变的元素进入下一世。
“我”与作者之间一定存在距离,那不是鲁迅式的“双重凝视”关系,否则批判力道太烈、精英味道太浓,这更接近于沈从文式的“微笑着写自然悲剧”,如果说“我”参与生活其中,那作者就在生活之外静观内部的人,“我”带着主观情绪激起她们沉默已久的喧嚣、忠实地走进她们内心,作者便刻意隐去了情感、狡猾地记录下沉默者喧嚣的难得时刻。没有泣血般的控诉和呐喊,仅仅让生命自然而然地呈现,身处农村小镇的她们被迫走进婚姻、成为母亲,被迫面临穷困潦倒的生活,这似乎是社会和体制造成的悲剧,然而“必须结婚”“离婚了被人看不起”“要生孩子还要生男孩”这类话,在小小的仙市太过天然地扎根,如同西南地区粘腻的空气钻进人的毛孔深处,再用力也不得甩脱,没有人会认为丈夫打妻子不对,更没有人会去质疑当中的合理性,似乎是隔绝于外界太久,一切社会逻辑都被小镇赋予了合法性,那些足以成为“悲剧”的素材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庸常,她们早就“习惯了”,除了静观,再无他法表达剧烈翻滚的悲恸。
她们的命运陷于社会加之于女性的“圈套”中,最终汇成一个不透风的“圆圈”,这些圆圈彼此独立,也紧密贴合,如同粘稠而缓慢的古镇时间,在黑暗中流淌,织成命运共同体的茧。
婚姻的圈套,成为妻子、儿媳、男孩母亲的圈套,同贫穷一起,缠在女人身上。在镇上,衡量一个女人有没有价值是看她有没有人要,至于婚内的繁杂琐碎——家家都是这样:王冠花与丈夫孙弹匠生活的四十一年间,至少被家暴五百余次,离婚又复婚,九次怀孕,四次被强制引产,三次流产,她像一朵过轻的棉絮,被命运弹起,也被弹落;李素琴和秋子是镇里少有的“女强人”,忙于奔波、经济独立,却依然害怕离婚,因为在仙市的词典里,女人的“名声”永远排在第一位;黄茜懵懂走入的婚姻,没有爱,剩下做不完的琐事与毫无约束的背叛,连亲情都要磨尽,贫穷让生活失去了所有质感……
“小镇女性必须时刻抗争的敌人就是贫穷,伴随贫穷的是没见识和环境逼仄,伴随着这些次生灾害——来自家庭男性成员的欺压和剥削”,不结婚比婚内暴力更可怕,只会生女孩比生不出孩子更可怕,尽管施暴者自身也是社会弱势文化的产物,他们对女性的压迫不过是因为女性更弱,然而结构深处的不公溢出了小镇的讨论经验区,那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集体无意识的传统,遵循,就能获得正常的“社会地位”,违背,就会被闲言碎语的口水淹没。
因此她们从未试图僭越命运的圆圈,从出生干活读书、初中高中毕业、工作嫁人直到成为大娘,孩子成家后帮着孩子带孩子才开始去打麻将,或者坐在门口的树底下一动不动,消磨时间直到死亡。
她们的生命范围不过是方圆几公里的仙市,命运如一根盐碱浸过的绳,牢牢拴住她们,一如梁晓清家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框柱了全部外部风景,仙市之外的城市对她们而言,是另一个世界不可掌控的部分:初来重庆的黄茜被同学借五十元钱,她好心多给了五十,却再没见过同学;童慧和李红梅一进城就迷了路,辨不清方向只好站在原地;陈秀娥对于“外面的世界”唯一记忆,就是第一次挣到工资后,看着同学被骗掉全部钱的惶恐。退回到小镇,她们的经验才得以落地生根,才能放大了嗓门自由自在、轰轰烈烈地生活。
费孝通说“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作为中心,周围划出一个圈子”,而整个古镇就是一个女人的全部圈子,足以拥有对她生杀大权一般的影响,它有多狭窄,女人就有多狭窄。在评判与被评判之间,在危机四伏的生活之间,她们的命运圆圈碰撞交错,易小荷在后记中疏理了女人们的时空联系,她们彼此熟悉,也彼此陌生,“大概每个人身上都压着沉重的生活,顾不上抬头张望他人”,那圆圈越来越厚,女人在其中重复着农活家务、相夫教子的职责,竭尽一生试图成为她们不曾拥有过的理想中的“母亲”,然而她们依旧延续着自己母亲的命运圆圈,在“父亲”的阴影下一无所有。
“小镇的静谧也放大了许多被忽视的细枝末节,那些再平凡、简单不过的日常里,蕴藏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而这种力量,并非在任何时候都以一种表面上昂扬的面貌出现。”“钻进人群就会发现,这里的女性十分强悍,无论高矮,都能肩负重物,从不假手于人。大概生活中总是危机四伏,不使出全身力气,轻则鲜血淋漓,重则粉身碎骨。”书中的两句话,几乎概括了这些女性的生命状态,她们身上有股土地深处的韧劲、生命成型之初的原力,那种力并非完全导向“健康生长”,而混杂着人性和兽性的腥膻,在自然与城市的交接处,真切地撒野。
她们其实并不相信所谓的“命运”,哪怕小镇上的大事小情都需要通过“仙婆”,她们依旧持着鲜活而野蛮的态度,试图掌控自己的生活:陈秀娥从不相信“冥冥中有注定”等怪力乱神的东西,她“依靠一种本能”来保护自己和周围的人,作为一个儿时丧母的单身妈妈,她竭力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黄茜家边上二十步就是香火鼎盛的金桥寺,她从没拜过也从没许愿过,也许只是单纯不相信“奇迹”会发生,一边抱怨着婚姻,一边拖着儿子努力过最平淡的生活;曾庆梅因为一只待宰羔羊绝望的眼睛,而觉得“自己不太像那片土地上长大的人”,她有着非常朴实的人生哲学,不会因为穷而把钱看得很重,最享受的事就是“在地里摘菜”……其实震撼于她们对外界“迷信”印象的打破,似乎命运、信仰成了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特权,而她们只能低头看见生活,从未想过生活之上的浩瀚星空,可是她们活得如此用力,每一滴汗水,都饱含生的渴望。
倘若用女性主义理论分析《盐镇》,不可狭隘地表述为“她们遭受着结构性压迫”的批判,她们所表现出的中国农村真实风貌,在每天的生活中丰富、发展着女性主义的内涵,活着对她们而言,分分钟都变得那么具体:七十年前,陈炳芝的母亲过世前对她说“你好好活着”,她如此倔强、透彻而活得真实,守着猫儿店(性工作者场所)几十年,那些来工作的女人,哪个不是为了平凡的生计?无论成交价格多少,陈炳芝每单只抽五块,没有生意时也依然给她们提供一日三餐;
于此形成镜像的尚未成年的黄欣怡,从事陪酒行业的工作,打架、吸毒、流产不过是家常便饭,一方面她有着少女情窦初开般对世界的懵懂认识,但另一方面她早就熟稔如何在社会中隐藏沉浮,任何女性主义理论在鲜亮的生活面前黯然失色;詹小群经历了太多艰难,与母亲的关系仿佛身体中两颗相距甚远的肿瘤,彼此排斥却共享着同一份血肉躯壳,她“慢慢地学会把那些修饰和装饰统统扔掉,生活中只留下了实用的动词和名词”,靠自己的摸爬滚打,学会用坚硬的铠甲保护内心的温存;李红梅和童慧这对难得的同性恋人,与仙市常见的夫妻别无二致,李红梅酗酒、家暴,还有一个女儿,童慧隐忍、付出,生活秩序如同绷紧的皮筋,她们并没有传统婚姻的一纸承诺,“大概最深的羁绊就是那三十年”,她们并非受了什么“理论”影响而选择同性,一切都出于生命自然的本能,彼此牵绊着走向暮年……易小荷在访谈中说,《盐镇》其实就是一本乡下人的哀歌,她试图走进一片地图上空白的历史,而女性,就是打开这些空白之处最好的切口。
读罢,鬼使神差地在地图上搜索,似乎不相信这片世界真的存在过,当放大再放大一片小小的熟悉的区域,胆战心惊地回味着平行时空的故事。她们的故事不是历史的注脚,她们就是历史本身,那些生命中真实的文理、低沉的呜咽、美好与丑陋并存的力量,叩问着时光褶皱中的咸味,叩问着宏大叙述下的时代,更叩问着人——作为比男人“卑贱”的女人。
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仅仅是呈现,但这种呈现足以让我们血肉相连地意识到,她们,是我们的来处。
编辑:阿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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