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自治與反叛
前幾天跟一個朋友去華山大草坪旁邊長出的「120草原自治區 grassroots」(下稱120)談一個小計劃,這個「自治區」自3月10號開始運作,原本只有一個小小的白色弧形帳篷,遠遠看上去像是陷在草地上的一顆乒乓球。從這個帳篷開始,這片位於台北市林森北路和市民大道交叉口的草地上,如雨後春筍一般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已經初具規模,長成了一大片。各式各樣的帳篷、裝置、建物有的沒的每一個都很獨特,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裏冒出來,以最早的白色帳篷為中心,散落在方圓五十公尺範圍內。在120的品牌故事中他們只寫了一句話「像草原一樣行動」。(https://www.facebook.com/pg/120grassroots)
不同於原本的都市違建聚落主要來自歷史遺留問題,120完全是橫空出世的自力營造,且主要目的不是為了居住,而是為了___ 。要把這個下劃線填滿,應該每個在120的人答案都可能不一樣,但這個沒有「歷史」的聚落其實還是有脈絡可循的。
從2014年4月開始,一個叫莊奕凡的年輕人開始拎著一個箱子出現在台北市街頭的各種角落,「一杯咖啡,一個故事」是他最早介入都市公共空間的方式。他用咖啡跟陌生人交換故事,原本是想為自己開店做準備。沒想到,卻在這流浪的咖啡座中,質疑起「開店」這件事的本質。最終他沒有開店,而是在街頭越玩越野。
通過「一杯咖啡,一個故事」,他認識一群朋友,於是有了「野青眾」,開始舉辦更大的街頭活動。2016年在白晝之夜上的「拜火遊行」;2017、2018連續兩年的跨年節目「百野遶境」;2017年在忠孝橋下的「野趴」、福和橋下的「HUMAN ZOO人類動物園」、「城外集會」;2017年白晝之夜上的「與神同遊」。再到現在的「120草原自治區 grassroots」。
這每一個計劃的規模都不小,產生了可觀的藝術創作,團隊的能量驚人,密集的辦各種各樣的活動,當我看到他們開始做120時的第一反應是「這群人怎麼這麼會折騰。」
他們的折騰確實越來越大,也從都市邊緣以及流動狀態往都市核心及長期的狀態發展。120目前所在的草坪是台北市都更處的URS計畫中的一個區域,在地圖上被標示為「URS27-華山大草坪」。
URS這個計畫全Urban Regeneration Station(都市再生前進基地),其宣稱理念為「由政府單位提供地點,鼓勵民間單位進駐,讓民間單位得以自由展現創新力量,將文化創意的種子埋進這些老舊街廓中。」也就是台北市政府的閒置公有空間活化措施。
「URS27-華山大草坪」從1937年以來一直是北部貨運集散的大宗;1986年因鐵路地下化的市區發展政策失去貨運機能,空間使用轉為閒置;2009年起臺北市都更處開始接手處置,之前也舉辦過一些藝文活動和小型展覽,每個展期約4個月。野青眾正是因此而申請到了這塊草坪的使用權,期限到今年的6/30,此後是否能成功續約目前未知。
在台北市如此精華的地段裡有這樣一塊閒置的空地,看起來非常奢侈。但其實在德國柏林的市中心,有一片因為廢機場而更大的空地,但柏林人卻歡迎這樣「巨大的浪費」。當政府提出要重新規劃機場舊址,甚至搞了個全民公投時,柏林人本能地投了反對票。(柏林有個「廢」機場,但為甚麼柏林人歡迎這市中心「巨大的浪費」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51128-culture-feature-germany/)
談到閒置空地一定會面對兩種價值的交鋒,到底是要以土地交換經濟發展,還是要保留空間給予市民公共活動?這個價值論辯可想而知將會非常激烈。先在此按下,我想講的主要是我從「120草原自治區 grassroots」看到的兩個反叛。這兩個反叛其一是對於藝術商品化的,其二是對於政治的,都是通過空間位置的比較而獲得的。
對於藝術商品化的反叛來自120與華山藝文特區的對比。當我從華山藝文特區規劃整齊的園區、各種經過精心設計和揀選的藝術品,和那些販賣價位驚人的文創商品的商店,走到這個看起來都像是回收場一樣,到處都是撿來的東西的「120草原自治區 grassroots」,感覺到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氛圍。唯一的相同在於,這兩個地方都有穿著個性時尚的年輕人。
華山藝文特區裡經過精心挑選的藝文展覽以及所販賣的商品,被視為是台灣文化屆的精品,但這精品背後是政治經濟對於藝術的收編,以及更多的市場考量,貧窮的藝術家和藝術系所的學生難有機會在此展出自己的作品以及獲得收入,這樣的文化符號,帶來的是一種中產以上的高級感。而這背後更深處的含義在於,這些被精心選擇的文化產品所崇尚的審美風格和價值選擇,讓人產生一種「藝術就是昂貴的」這樣的感覺。我並不是說藝術家就得窮窮的才能創造好的藝術,如果華山代表的是台灣的文創精神和精華,那是誰來選擇,什麼標準?
中國時報曾報導:藝術家姚瑞中表示,目前在華山文創園區鮮少看到藝術屬性的展覽,其策展屬性大多打「安全牌」,「在華山看不到具社會議題、批判性質、實驗性質的展覽,這牽涉到台灣的文化創意意義是什麼,和藝術文化的連結是什麼?難道只剩下外在的消費和包裝嗎?」
姚瑞中表示,華山文創園區目前營運方針較屬於市場導向,「大多引進娛樂、通俗文化,並不是說這樣子不好,只是市場和通俗文化,會把具有實驗特質、具潛力的社會議題作品排除掉。」(藝術家嘆華山展覽 只打安全牌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70815000389-260114)
跟華山比鄰而生的「120草原自治區 grassroots」看上去則好像是毫無秩序可言,任何有想法想實踐的人都可以在這裏找到一塊地來試試看,省去了原本在實踐中所佔成本最高的土地,藝術的實踐也降低了門檻,沒有審查,沒有挑選,看上去雜亂卻很有生命力。
我印象很深的是兩個作品,其一是一個透明球體帳篷內掛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票據和地圖,他們被裝在透明的袋子裡,好奇的人可以打開這些袋子翻看裡面的紙張。這是一個沒有地理區位概念的世界,世界的經緯被打破,隨意懸掛,打開不同的袋子,像是隨機旅行一樣。在這個google map一秒定位的時代,這些千里迢迢跨越重洋而來的紙張有一種懷舊的美感,這就是草原上的一個計畫。
還有一個作品叫做「免費廢物商店」,在這裏放置著各種不再使用的物品,提供給需要的人帶走。商店有訂一些規則「留下用不到的,帶走用的到的」「不必交換,直接帶走」「放有人會要的東西」「這裏不是用來解除罪惡感的垃圾場」「這裡由參與者共同維護」,以互利互助,共同管理的方式去中心化。從這個作品引申出我的第二個觀察到的反叛,對於政治的反叛。
當我背靠市民高架,站在大草坪上的白色球體帳篷前,所看到的是華山商務大樓,這裡正是民進黨中央黨部的所在地點。執政黨所代表的的政治權力核心和草皮上的這群自治者之間形成鮮明反差,在我的視角裡「120草原自治區 grassroots」更接近於無政府主義的狀態,它存在在這裏,本身就是一種反諷。同時也顯示出了,台北還是一個有縫隙和張力的都市,只是不知道城市的管理者們可以「容忍」120到什麼時候,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到6/30不續約。
自治區、豔麗的顏色、穿著時尚的年輕人、各種各樣獨特的裝置,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想到美國1960、70s的嬉皮文化。在早先的一些報導中,「野青眾」稱自己並不是嬉皮,他們努力拋棄各種既有標籤。(不要睡,他們以「野青」的方式回到街頭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70322-taiwan-Wild-Party/)
「野青眾」當然不是嬉皮,1967年在美國舊金山萌發的嬉皮文化有完整的脈絡、生活方式、以及政治經濟訴求,衍生出屬於嬉皮士的審美、著裝、音樂、舞蹈等等藝術風格。「嬉皮用公社式的和流浪的生活方式來反應出他們對民族主義和越南戰爭的反對,他們提倡非傳統宗教,批評西方國家中層階級的價值觀。」
「野青眾」現在還沒有形成自己完整的文化體系和在政治上的訴求,隱隱約約可以覺察到,他們的主線是對於城市公共空間分配及使用的質疑,外加若干對於現代都市現象批判的副本。未來這些線索會走向哪裏,尚未可知,但是我很期待,從他們開始,能夠形成新一輪對於公共空間、藝術商品化等等問題的反思甚至突破。
在120的粉絲專頁的一篇貼文中,他們是這樣寫的:
【廣場PLAZA】
台北應該要一個有個性的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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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在公共空間展現自我,自由創作,與彼此產生連結。不只是遛狗,散步,它應該是更有創造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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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預計到六月三十號會被收回,之後草皮可能會被拆除作為司法園區,所以我們聚集在這,除了重新審思公共空間的意涵與可能性,也讓這裡有更多被討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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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如往常的,持續將對城市的想像化為真實的體驗。從今天開始,從廣場開始,希望這片草皮可以短暫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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