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天還沒黑，這夜准沒好事。

在床上呆了一瞬，她掀開被子，弓起下身，拉開內褲查看。沒來。那大概就是要來了。就該請個假，呆在家裡，要麼好好保暖期望這回來得不那麼猛烈，要麼吃涼的冰的以毒攻毒。反正就是守在家裡和它拼命。

沒有。她沒錢了。

還是比內褲要短要貼身的熱褲，有限空間裡只容得下c string；就像腦袋裡都是沒錢的彷徨，顧不來擔心經血側漏。現下經濟環境不好，客人買醉不買春，她只怕撈不到一個願意多買幾瓶酒的，根本沒在怕被買鐘外出。

所以，男人抓著她的手腕，強行要買她鐘時，她因著各種各樣原因而感到渾身不自在，嫌惡毫不遮掩地顯在臉上。

「她今晚我要了。」

女人冷漠地往這邊看來，沉穩的聲線極其有力，把男人和她的自信都放倒了。有點帥。

她還是被買了鐘。被一個女人買了鐘。

女人很豪氣，買鐘前也買了豪華的洋酒套餐，給店裡的小費不少，出手比男人闊綽，才會後來居上把人帶了出去。可離開會館以後，她沒把人拽上什麼豪車，沒電召網約車，沒攔下的士，而是往她微笑，逕自往某個方向走。步行的那種走。

「喂。」沒半點跟客人說話的謹慎和討好，倒像是和街坊互嘴，「你喜歡女人？同性戀？」

「對你來說重要嗎？」

「我沒接過女客。」頓了頓，她才有點沒好氣地說，「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去面對姐妹們？她們怕是以為我變異了會搞她們。」兩臂交在胸前，嘗試擋下生風。

「很簡單。不回去就行。」女人側過臉來說，微笑，腳步沒停半秒。

「這附近沒有酒店也沒有賓館。你這是要帶我到哪裡呢？我可不玩野外的。」

「我沒有要跟你做愛。」

「那你買我的鐘是要幹嘛？」

「我也不知道。不過一時衝動。」

她覺得有點好笑。便笑了。

會館確實不是必須要買賣情色的地方，倒是很歡迎只來買醉或買一刻陪伴的人；只是，以會館的收費水平來說這並不常見。在這裡工作的這兩年裡，她要不是被陌生的男人睡，便准是坐冷板凳至清晨；被買鐘外出卻不被睡的晚上，把那些性無能客人也算進去，亦寥寥可數。而且，會館女客本來便不多；經理和女郎們也下意識地忽略她們，假設她們都是為生意應酬才逼不得已陪男人們上會館喝酒而來，不會跟女郎們有下一步。

眼前的女人有點帥，颯爽，但也逃不掉被這麼假定的對待。

「一時衝動嘛！那錢可是白花了。砸多少了？夠買一個包包嗎？」

「你不知道？」女人看向她，有一絲訝異，然後微笑，「看那些依附你們的男人食水也挺深的嘛。」

「誰䧇附誰說不清的。」她嘆了一口氣，過了數步才轉過身來看著停下腳步的女人，「所以，真沒要開房？在街上閒逛不冷嗎？我可是要冷死了。」

女人笑了。

輾轉來到地踎火鍋店，衣著光鮮的兩個女人沒有選在滿是麻甩佬的店內落座，而是挑了馬路邊的小卓，冒著寒風吃快沒落的碳爐火鍋。女人點了大地魚湯底、牛頸脊和啤酒，便把點菜的責任扔給她，在麻甩佬的目光中脫下身上的大衣，蓋著她的大腿。她看了看毛衣藏不住的驕人上圍，笑著追加一份胸口爽。

「抽煙嗎？」女人問，手伸進包裡；看她搖了搖頭，手抽了回來。

「你可以抽。我不介意。」

「不必。還行。」

「你大衣給了我，不冷嗎？」

「我穿了保暖內衣。」

她笑了，幾乎把嘴裡的啤酒噴出來。

不住上下打量眼前的女人。妝容貼服，皮膚保養得宜，在任何一個男人眼裡她頂多都是三十出頭；可騙不了她的眼睛，女人大抵四十出頭，踏進了被世界拋棄後的真正人生。所以，穿個保暖內衣，甚至把保暖褲襪都穿了，也情有可原；只是不改滑稽。

「你一定是喜歡女人的。要不然，你這欲求不滿的年紀，怎會不上鴨店來會館喝男人酒，還學著他們買我的鐘？」

「你有很多前設。」

「看到可愛性感妹妹就想試試，衝動之下刷了卡才發現不知道該去哪裡開房，所以先打個邊爐緩一緩，但那裡該都濕得內褲貼著妹妹了吧？」

「我倒是好奇，你和你認真對待的客人說話也是這樣的嗎？」

她的確沒認真對待眼前的人。

當你的注視都得放在男人身上，視線範圍內的所有雌性都得被模糊掉；同樣位置的雌性倒是容易對付，但處在客人位置卻不被視為客人的，則得用強硬、接近無理的思維強行打格。在她的心裡，會館裡的女客比她這明買明賣的來得低賤，不過早著先機，也有著肉體以外其他的技能罷了。

她忽然記起，這女人是獨自前來的。

「我就說了，我沒接過女客。」

「生理結構上，我們是一樣的；生活大環境裡要面對的，大概也相似。你要討好我，跟我好好相處，應該不難；若然不把我看作客人會容易一些，我也不介意。」

「我又不是跟你做人世，別說這些。」她喝了一大口的啤酒，「後面過兩條街有一家賓館，還算乾淨；我們吃完……」

「你是恐同，還是害怕接觸到你不想接觸到的？」

「我看你也不過四十歲上下，怎麼就更年期了？說這些有的沒的，煩不煩？做還是不做，說一句不就好了？還是你要分上下，不好意思說？」

「我說了，我沒想要和你做愛。」

的確，女人說過了。只是沒想到，和女人做愛這件事，在這一刻比在這裡跟女人打邊爐聊天還沒那麼令她不安。她終於體會到同事說過敞開兩腿比敞開心扉容易這事；根本天地相隔那般無法對比。

「我不過是想安靜地喝上幾杯。」

「安靜？」女人並沒租用包廂，一直落座大廳，哪來的安靜。

「有時候，陌生人堆裡最為安靜。」女人笑著把涮好的胸口爽夾進她的碗裡，「而且，我知道上前跟我說話的任何人都只是在圖我的錢。這樣簡單一些。」

「那我們的確是明買明賣的。打開門做生意，跟上網那些不一樣。」

「我看你好像不太想跟那男的出去，隨口就說了。」而在會館裡說了要買鐘就得買，除非公關不同意。而她並沒有。「大概……一台前一代的旗艦手機？」

她不禁笑了。有點無奈。有點無語。

「喝幾杯……就一台手機。你的錢還是他的錢？」

「錢是流動的。我的錢，曾經都是其他人的錢；下一秒也可以是你的錢。」

「如果你包裡有羅庚，我會信你是看風水的。」

「沒有。但我的確會看風水。也會看掌相。」

「下一步就要我的掌，然後摸個遍揩油。這都是什麼過氣麻甩仔的把妹技倆，你老人家別學好不好？」

「其實唇紋也是獨一無二的。」

「我是不是該說，我不親嘴的？」

「Julia Roberts 都快六十了。你小孩子別學人家阿嬷好不好？」

「Richard Gere 兒子才四歲呢。那才是小孩子，好不？」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大笑。笑到有點尷尬於自己說話的無厘頭時，又同時拿起啤酒，碰杯，喝了。

上一回這般毫不謹慎的打鬧吃喝該是幾年前的事；那時候她還沒在會館工作，白天在便利店打工，夜裡在夜校補課。她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再怎麼補課也不會考上大學；只是看見白天店裡來的大學生便不甘於落後於無恥的他們，才無謂地多扛一筆學費。唸大一的閨密很是支持，把她帶到自己的宿合裡介紹給室友，然後一堆人在common room裡喝酒打鬧；彷彿真如他們的對話裡說般，眨眼她便會搬進來，到時候髒衣服她來洗，碗盤閨密來負責。

沒考上。大二的閨密很忙。沒錢了。靈魂和肉體都不值一提。

「所以說，會館裡的女生你都看不上眼了？」喝了不少後，她更為肆無忌憚，對看來沒半點醉意的女人更為逼切地盤問起來，「看你這麼有品味，有長相又有身材的？」

「我是去喝酒。不是去找女人。」

「那你就沒想過你這麼衝動會斷了我的米路嗎？」

「我付的錢不會比他少。」

「可你不會再來。我沒了一個可能的回頭客。」

「我不可以再來嗎？」

「那你再來的時候，我是不是又得找個男人和我扯一下貓尾？我回去跟經理說說看。」

「你喜歡的話，下回，我可以包個小包廂，點名要你。」

她看著女人的雙眼，久久未能自已。她記起了。

還沒來經期，她已交過很多男朋友；別人還在爭搶玩具時，她是被男孩爭搶的人。那個時候，她沒想過自己也不過是件玩具；她是公主，男生是她能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她喜歡被愛護，喜歡被討好，喜歡被擁抱；但她不覺得自己喜歡這些男生，也不喜歡接吻。她認為，愛情就是一場遊戲，男生是NPC，存在是要推動遊戲發展；打爆機自然最好，但終究是個終結，情緒價值有限，遊戲過程才是最重要的體驗。

打遊戲只有快活和憤怒；愛情也是。直到新來的歷史科老師站在講台前。

她是剛畢業的歷史系碩士，有著和其他剛畢業的老師一樣的青澀；但她不同於他們，是個海外華僑，出生和成長在和這裡相隔萬里的地方。除了細看才能稍稍看出來的東方細膩，她基本上是個外國人；帶著濃重的洋人氣息，站在一堆見洋人依然像見鬼那般的學生前，以過於流利的英文說著某個失落了的皇國的歷史。同學們總埋怨，長著這麼高級的臉，為什麼要去讀那些死人的故事，嘮嘮叨叨像個老太婆？她卻覺得，說著她不怎麼聽得懂的話，這人就像天上派來的仙子，來哄久未能腄好的她入夢。

她喜歡上這個老師。不斷的綺夢讓她無法否認。

不怕周遭對同性戀的非議，不怕社會對師生戀的打壓，不怕宗教對這種愛戀的嚴厲禁止，她在暗地裡喜歡著，默默默謀著，想像在某一個浪漫的日子裡公開對她的愛戀，以換取對方同等的愛意。她能想像事情敗露後她要面對的一切流言蜚語、否定、排斥、阻擱，她從內到外理解這當中牽涉的情感，她確切相信自己能承受這段戀情能帶出的任一結果。

但她最終沒有說出口，沒有展露一絲對老師的愛意，甚至沒有再觸碰與這份愛意有任何關係的事。因為她在這暗戀裡明白到，愛情並不是一場遊戲；對方不是NPC，也不是即時連線的玩家。沒有攻略，沒有關卡，沒有副本，沒有必要做的任務，那是自由得令人害怕的事；而她害怕，怕老師對她的愛意毫無情緒，怕她以老師的溫柔跟她說，「沒什麼好怕的。愛情是長大必經的過程。老師會幫你的。」連厭惡也沒有。

自那以後，她的愛情依然是遊戲，男人依然是NPC。女人，不存在的。

「我們做愛吧。」

彷彿不容拒絕；彷彿對方不願。

火鍋沒吃完，路也不走，兩人坐上隨手擱下的的士，往某家高級酒店走。沿路，她們一言不發，各自盤據後座的一面，看著窗外看不清的光影。她期望快點到達，忍不住去想像；卻又壓下幻想，想其他無關痛癢的。彷彿害怕這一刻的激情會突然熄滅，也彷彿害怕誰會反悔；彷彿不斷幻想便能留住，又彷彿不去想便能永遠。

房門關上的一刻，她再按耐不住，要把人擠進牆壁裡般擁上，瘋的那般吻著。女人給她足夠的回應，讓她放下了心裡某些重擔；人輕了，飄了，唇上的力度張狂得像是要阻止汽球往天空裡飄去。

「不是說不親嘴嗎？」女人在吻與吻之間的狹小隙縫中問道。

「我反口了。」吮吸女人的唇瓣，像餓極的嬰兒吸吮母親的乳頭般，「反了。」

「喜歡女人？」

「重要嗎？」

在本能的獸性面前，自我贏不了一點。

她把女人按在床上，怨自己沒有一雙強勁的臂彎，狠不得把两人身上的一切撕碎。她要親眼看見那件保暖內衣，親手把它撕扯開來，用自己的體溫燃燒這具肉體。熾熱的腦袋相信，她對這具身體再理解不過；她們會是龍捲風碰上活火山，互相點燃燃燒，直到肉體殆盡。

女人的身上並沒有保暖內衣。她乾透了。

「你……真的只是來喝酒的？」

「不然呢？」

「你……不喜歡女人？」

「重要嗎？」

她在這三個字裡坐了一趟過山車。

在會館工作的這兩年，她才真正看到慾望的真容；它像餓極了的生滋狼，兇狠也是為著襯托它的醜，處處惹人嫌棄，卻又不得不把注意力都放在這猛獸身上。它是那麼的敏感，那麼的易怒，只消身體一擺，或是眼神一晃，它便應那無聲撲來，噬咬至人無力抵抗。直到完全放棄掙扎，直到任其擺佈，才能在皮肉被撕扯的劇痛裡感受到快慰；才能享受那一刻的歡愉，忘記自己被虐。

「你是冷感？」她像泄了氣的汽球般依附在女人的身上，以自己無法理解的語氣說，「還是我服侍得你不好？」

「服侍？」

「你告訴我……」她躺了下去，靠在她的胸前委屈地說，「怎樣才能讓你覺得舒服。」

「我的腦袋很舒服。」

她怒了。

慾望最原始的模樣，就該是源於身體裡所產生的強烈需求；滿足這份需求的方法，自然也是讓感官得到充份的刺激，在快感和興奮裡殆盡精力。一切都是肉體的事，與腦袋無關。

女人稍微動了動。相靠的下身受到刺激，她的怒火便被慾望淹沒。

「我的慾望……」女人摸了摸她的臉，微笑著說，「……你承受不來。」

「胡說。」她冷笑一聲，「我身體好著呢。」

「不是身體。」

「那是什麼？」

「你想要挑起我的慾望？」

「那不是我的工作嗎？」

「好。」她稍微側了側身體，雙唇更為靠近她的耳廓，輕聲說，「坐到我身上。死死勒緊我的脖子。」

她害怕了。

不甘於就這麼打退堂鼓，她坐到其身上，下車緊靠她的，不住在撕磨，企圖在那以前挑起女人的肉慾。然而，那依舊沒有任何作用；在她的雙手摸到女人的脖子時，那裡還是乾涸的。

「就怕了？用力。」

女人說。

清冷的聲音是催化劑，她像被打開了一道屏障，拉著其雙手的什麼消失，力量都注進十指內。兩根姆指稍稍用力，女人輕咳了一聲，雙手無聲息地放到其臀上；在她指間突然無力的一瞬，女人雙手輕拉，讓她下身抖了抖。被刺激的肉體失卻了控制，十指再度充血般注滿力量，迅速將女人的粉頸勒緊。

她輕咳了兩聲。

她閉上了雙眼。

她拉伸了脖子。

她皺起了眉頭。

她張開了嘴巴。

她加速了呼吸。

她重重咳了兩聲。

她眼角滲了眼淚。

她胸口起伏不定。

她狠吸了口氣。

她重重地咳。

她使力抓緊她的臀。

她的指甲掐進她的皮肉。

她瞇緊雙眼。

她痛苦地咳。

她抖動了上身。

她痛苦地嘗試咳。

她瞪大了雙眼。

光芒在她的眼裡逐漸消退；她嚇得鬆開了手。呼吸急促，像哮喘發作那般扯哈，痛苦得扭曲的表情裡拉出幾乎看不見的一抹微笑。動了動下身，她看進她的眼裡，說……

「濕了。」

數十秒裡，女人往鬼門關跑了趟，回來了。

像是分開了百年、相隔了天涯後重逢的戀人，看著對方死於眼前而又復活，怕再次失去那般緊擁著。無法輕言分開的肉體互相撕磨，互相侵略，無時無刻都在攻佔，逃避著讓軀體閒下來的任何可能；不得讓靈魂清醒，不得讓自我掌控。瀕死的感覺，只能消磨於肉體的刺激當中；一切本該擺正的，這夜都被反了。

慾望被滿足，與舒服毫無關係。

她習慣比客人早起，在其醒來前梳洗乾淨，好讓那聲「記得再來找我」說得俐落，離開得也乾脆。離開房間以後，她和客人之間只該留有足夠把人帶回會館的歡愉，不足以沉淪的快樂；假意有情，然後無情地離去。

指尖輕撫那獨一無二的唇紋，她在女人醒來時的一刻伏在她的胸前，指節搓弄其乳尖。

「還會來喝酒嗎？」

「會的。」

「會找女人嗎？」

「不會。」

「哦。」心沉了一點，「我服侍得你不好。」

「別再說了。」女人閉上雙眼，把胸前的她抱著，「再睡一會。」

再醒來時天還沒黑，身邊沒人。這夜准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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