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
1.
秋天来得比往日要早。某天早晨醒来,躺在床上发呆,忽然发觉被子有些薄了。拉开窗,明明是城市中央,却闻见了不知哪里飘来的烧秸秆味,像人类遥远的乡愁。好吧,是秋天了。
楼下的蔬菜摊开始上青萝卜、菠菜、茼蒿和菱角,水果店致力于给每个柚子再套上一层纸袋,同事们在讨论放了几天的炒栗子怎么能重新好吃。站在地铁上行的电梯上,风把桂花香送了下来,一起落下的,还有可以遮住脸的巨大梧桐叶。晚上这么凉,楼下该不会还有人打牌吧?从阳台伸出头去看,街边的方桌已经被大爷们收走了。
南方的秋天没有北方的丝丝分明,无非是变得毛茸茸的阳光和下一场冷一场的雨。
秋天到来前,我去看了遥远南方的海。
说是看海,更像是在心里一路狂奔向海,多一秒就要被憋死。海滨城市似乎自带自由的气息,尤其是晴天,沙滩上的人好像在说,无所事事,亦是正当。
站在消波块上看海低语,吐息间送来白浪与海鸥,想起蓝熊船长里的饶舌之波,不知道盯久了我是否也能学会它们的语言。突然一阵浪头变大,Y老师说,你看,是远处那艘船驶过,传递到了这里。原来那么远地方的震动,会在无数个浪头接力后化为奔涌的潮。
踩着看不见的沙子,往海的深处紧张地走去,身体却在浮力的作用下逐渐轻盈。人回到海里,回到某种放松的状态。一个孩子在挖沙坑,两个孩子在垒城堡,三个孩子套着小游泳圈泡在水里。他们那么自如,也许还保留着在羊水里漂浮的记忆。
自然成了庇护所,让我们重新为人。在庇护所之外,长长的队伍正等待着打开嘴巴。那个上蹿下跳的小男孩不愿意,他被妈妈一把拉到身边,捏住下巴,张——嘴。
2.
在秋天,好好吃饭也成了一种维持日常生活的坚持。
下班路上的梅花糕小摊开始排队,豆沙馅,紫薯馅,老板笑着递过来:“新出炉小心烫嘴。”楼下常去光顾的菜摊阿姨似乎已经认识我们,问:“每周买一次菜呀?”开始和一些朋友定期聚餐,一边喝酒,一边叹气。难得去一次山里,“这个可以吃吗?”是所有人关心的话题。可以哦,树头掉落的野柿子、酸溜溜的高粱泡、还有朋友装在小宝盒里的坚果,统统都可以。
上班路上每天经过一家小吃店,土豆粉/黄焖鸡/酸辣粉/盖浇饭紧紧挨在一起。从门口就可以瞟到狭长小间尽头的后厨一角,黝黑的砂锅在灶台的火苗上闷不吭声。似乎是老板的男人要么背对着落地窗坐在收银台前,望着不算多也不算少的食客发呆,要么端着托盘送餐收餐,一个人就占住了窄窄的走道位。
我以前很喜欢吃土豆粉,所以每次路过这家店,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走进去,对老板说一声:“来份三鲜土豆粉。”但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两年多,实际上一次还没有进去过。直到那天下班,见到店门紧闭,落地窗上贴着白底黑字的“出租”。我的第一反应是,糟了,还没去吃过土豆粉。
第二天,第三天,门开了。但好像受到出租告示的影响般,店里的客人出奇得少。第四天,我急匆匆上班,忽然见到玻璃窗上干净无一物。一秒顿住脚步,复又匆匆往前赶,边走边想:应该不会有人这么快就接手吧。
过了不到一周,我在店门口排队做核酸,突然发现“出租”又被贴了回去,好像失而复见的老友又突然挥别。今天坐在窗前的是一位阿姨,围裙袖套一应俱全,大概是平时在后厨忙碌的女老板。她半倚着窗,花白的头发被压在玻璃上。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出租”再一次被揭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贴回去。我猜不出在每次出租和每次揭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很高兴,这是我在秋天为数不多高兴的时刻。
另一件有点高兴有点想要笑出来的事是,我走进店里,看了半天墙上的菜单,对老板说:“要一份辣子鸡土豆粉。”老板扯出一个尴尬的笑:“没有辣子鸡,也没有土豆粉。”
3.
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季节是冬天,入了秋便开始期盼。对我来说,冬天的可爱不在于它的严酷冷峻,而是在寒风中见到的灯光、进屋时呵出的白气里。这种对寒冷季节的童话式想象,现在想来,基于一种更深远的“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的愿望。
寒意深处自有庇护之所吗?我不知道。我见到人被困于一地,人被逐出一地,人的地随时被闯入,人的大地上写满谎言和谎言。我不明白。
紧逼的世界开始压迫另一个空间,最近,时常有两句话在脑子里冒出来:“这可以写吗?”“这值得写吗?”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学生,面对着自有威严的世界写我自己的日记。日记给我不那么严苛的要求与更多可能探索的空间,让我在为自己写和给别人看之间找到平衡。
但我也会怀疑,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观察与展露私心的自我追踪,是否有写得必要。退一步说,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自言自语,也会成为随时无法查看、甚至罪加一等的呈堂证供,是否又应该继续写。
随即我发现,“这可以写吗?”实际上是“这可以写出来发在公共空间吗?”“这值得写吗?”实际上是“这值得写下来给其他人看吗?”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确信,就算不写给别人看,不被允许发出来,我也还是想写,就像蹲在海边挖沙子的小孩一样不觉厌倦。
所以我在秋天写了“在秋天”的日记。我喜欢“在秋天”,好像我们大家都来到秋天的客厅里坐一坐,好像秋天漫长,我还能高兴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