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路上》 — — 我未曾參與的「幸福年代」
作者: 張玉伶
2018年初上映的臺灣動畫《幸福路上》。故事得從名為林淑琪(小琪)的女子說起,從一通電話響起,觀眾尚未得知主角居住於何處。隨著小琪接起電話,畫面切換到屋外,街上的人說著英語,異國風情的建築櫛比鱗次,能夠揣測大抵是英語系國家,故事推演下即知道小琪居住在美國。電話裡頭告知阿嬤過世,通知小琪回家(回臺灣)。主角開始回溯自己的童年,叩問自己是誰?家到底在哪裡?這個看似簡單、追尋自我的故事線背後,藏著臺灣的諸多歷史,亦是作為九〇後的我未曾參與過的年代,筆者試圖以作為一個九〇後(1990年出生以後),那些不曾真正參與過,唯有從書上得知的臺灣史的角度切入做評論。
小琪出生在1975年4月5日,敘事一開始筆者並無法確切得知1975年4月5日在臺灣發生什麼事情?這個答案直到小琪上小學才被揭露:1975年4月5日──蔣中正過世,舉國哀慟不已,新聞媒體大肆播報:「先總統蔣公仙逝。」經歷過這時期的人們深知,蔣中正逝世在當時是多麼重大的事。然而作為一個九〇後,筆者的成長過程中早已被刪去蔣中正看鮭魚逆流而上的課文,蔣中正神話早已瓦解。
動畫中的文化元素,從卡通《小甜甜》、標準國語、宮廟文化、簽大家樂…等,對於九〇後或許都不甚熟悉,甚至對於宮廟文化貼上不入流的標籤。而之所以當今會有這樣的情形是能夠從歷史爬梳的,從學校這個場域看,1980年代尚未解嚴,威權尚在,動畫中的細節展現當時情況,蔣中正銅像、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標語、課本中杜撰的吳鳳故事、不能說方言,說方言要罰錢,甚至將臺語標為次等、粗俗的語言,實為對於臺灣文化的一大戕害。
小琪理當接受了這樣的教育,受黨國教育的小琪開始認為臺語低俗、沒水準,諷刺的是父母親的母語便是臺語。我們甚至可以看見,當花蓮的阿嬤到臺北探望小琪時,請小琪去買檳榔,檳榔攤的大姐告訴她:「只有番仔跟不正經的女人才會吃檳榔。」原住民被貼上「番仔」這一個貶抑詞,漢文中的「番」具有野蠻人之意,許多人乍看之下會認為沒什麼,但是其背後的意識形態對於原住民的文化帶來極大的傷害,經常被過度延伸、指涉為:原住民是野蠻的、次等的,他們的文化是低賤的。時至今日,臺灣社會對於原住民的歧視仍然有意或無意的被展現。而我們確實擁有黨國教育的遺毒,不少校園仍有銅像矗立,學生們爭議是否拆遷銅像。因國語運動、不准說方言的長期影響使得許多臺灣人不熟稔母語。
在故事中有一個重要角色 — — 表哥阿文,阿文是名知識分子,當表哥阿文探望小琪時贈送給小琪的手錶(小琪要求要紅色手錶),但是收到阿文給的禮物卻是黑色手錶,小琪難掩失望,原因在於阿文的雙眼已逐漸看不見色彩,阿文告訴小琪原因:「哥哥和同學一起看了一本書,就被警察請去警察局喝茶。」由此可以確定是白色恐怖時期,阿文閱讀的書正是史明的著作《臺灣人四百年史》。彼時臺灣有禁歌、禁書,開讀書會則會被捕、甚至毫無理由就被判刑。但是這些對於生長於解嚴後的世代來說,是難以想像、具有疏離感的,何以想像當今我們資訊發達、垂手可得的資訊,在出生前幾年會因為碰觸這些事件而被判刑入獄?
1999年的921大地震、2000年的911恐怖攻擊事件,這些天災人禍都是上個世代的共同記憶。動畫中持續穿插臺灣歷史,2000年陳水扁當選,結束中國國民黨長年來的統治。九〇後無非對於這些事件產生距離,如求學過程難免會被師長提問到:「921大地震時你們幾歲?有感覺嗎?」但是年紀尚幼的我們泰半在襁褓中、長輩的保護下避難,何以有太多記憶點?對於陳水扁的印象大多不離媒體的刻意渲染,為陳水扁貼上負面的標籤,而未曾正視到陳水扁作為一個臺灣史重要的分水嶺,同時是鄉下窮苦出身,憑藉讀書翻身的象徵,但是在當今社會早已無法階級翻轉,更多的是階級複製,倚賴富有的父母,這便是九〇後與上一個世代最大的懸殊,當今青年早已鮮少能藉由讀書躋身,難以信任從逆境崛起,多半充斥的是負能量。
而臺灣的九〇後明顯對於臺灣史有鴻溝,除了升學體制內的歷史教育往往輕描淡寫臺灣史、或採用背誦式,未曾讓學子理解歷史的重要性。同時也因為,長輩會告知我們:「不要碰政治。」致使這個世代的人即便是談論到修法問題,開頭必要先有一個起手式:「我不是要談政治。」對政治避之唯恐不及。我們會很明顯地感受到眾多長輩總是諄諄教誨地要求我們避開政治,可見戒嚴、白色恐怖等事件對於臺灣社會產生的斲傷並非一般。筆者求學過程中確實依循這樣的體制升學,在「避談政治」的氛圍下成長,而對於臺灣史的啟蒙則是源於課外讀物、活動及獨立媒體。
動畫中的核心語句是阿文告訴小琪:「你要用心的眼睛看世界。」筆者認為這部分對於當代青年有很深的帶入感,我們必須凝視的議題相當多元,遠遠大於過去的時代,性別、國族、低薪貧窮、資訊爆炸、人才外流、勞資問題…等。九〇後所要面對的問題不勝枚舉,被要求有競爭力、學習多項技能,培養奴性,使得當代青年毫無頭緒、不敢瞻望未來。
崇尚美國的小琪長大後確實到美國謀生,並且與美籍男子安東尼結婚,但是美國夢終究還是破碎,她發覺兩人興趣並不一樣、對孩子的展望亦不合。小琪回到臺灣以後並沒有告訴父母懷孕且欲打算離婚一事。小琪的躊躇、不安,內心的情緒波動能引起許多臺灣青年的共鳴,在升學制度裡熬出頭之後,最終仍迷茫未來的路途,自我懷疑並沒有長成更好的大人,日復一日地賺錢。我們把這樣的情緒放在當今來審視,不也是臺灣當代青年所經歷的嗎?
小琪回家時淚眼婆娑投向父母的懷抱更是一大高潮,點出了多數在外遊子的心聲,臺灣當今縣市的人才外流,不少人就業皆是遷往首都,蝸居於逼仄的套房,首都中的多數人皆不是出生在此,甚至不少必須出國求職者,如果可以回家,誰想待在遠方?
動畫裡的時代裡,許多臺灣青年擁有美國夢,美國意味掙錢的好去處,自由開放、甚至高貴。對比當今,中國的崛起、經濟發展導致不少臺灣人有中國夢,意圖掙中國人的錢、嚮往中國。《幸福路上》敘述的不僅僅是一名臺灣小女孩的成長歷程,亦是一部臺灣簡史,更是臺灣人尋根的故事。包含被貶抑的臺灣文化、自由、戒嚴解嚴、民主化。也許看似輕描淡寫,但過去肅殺的時代隱含著長年下來的封閉,臺灣人長期缺乏的國族認同,向外索討歸屬,過去有美國夢,現在有中國夢,然而,我們什麼時候會以作為一個臺灣人感到驕傲?
故事結尾畫面穿插的歷史事件是2008年的總統直選、2012年的總統選舉。最後電視提到「佔領立法院」則能確定為2014年的318社運。無庸置疑的,這部動畫時序是上一代臺灣人的成長史,當敘事發展至2000年後才是九〇後面對的世代,故事並沒有持續下去。筆者認為,導演完整地交代了上一代的故事,在故事結局則如同一個世代的交替,結束的小琪的青春時代,迎來九〇後的青春,318社運是眾多九〇後共同參與的一場社會運動,足以燃起當今青年的共感。彷彿是導演與九〇後觀眾的一個對話窗口:「接著是九〇後的小琪的故事了,得交由你們來寫了。」
看完這部動畫,除了追憶以往的臺灣歷史,再直視當今的社稷現況,不禁產生疑問:我們,真的都在幸福路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