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超越血緣的「絆」
電影開始時繪畫了一幅和樂融融的家庭樂畫面,讓觀眾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就是一個普通的草根家庭。生活窮困,所以靠偷取物品為生。電影開首的刻畫有意讓觀眾有以上的誤解,然後才層層剝開事實真相,展現在大家眼前。老實說,以上是我對電影的第一印象,以致逐漸揭露真相時有點受衝擊。而且電影的後勁太大了,讀著他人的影評以及重看一次電影時還是會淚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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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常理來理解應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組成的,才可稱為家族。
偏偏柴田一家的成員都沒有血緣關係。
故事始於柴田治領著兒子祥太到超級市場偷東西。二人回家途中遇到在家門獨站的女孩,由於是在凜冽的冬夜,治不忍見到女孩捱冷,於是帶她回家。六人的同居生活就如此開啟。
開場背景音樂節奏輕快,沒有對話,治和祥太的偷竊技巧純熟有默契。觀看時不免認為這就是一對親近的父子。隨著電影情節逐漸推移,就知道了柴田一家沒有絲毫血緣關係。得知真相的我縱非久久回不過神,也確實用了少許時間理清自己的思緒。柴田一家的關係與電影名字「家族」有強烈矛盾之處:沒有血緣關係,來自六個不同的起點。然而,誰規定了必須血脈相連才可成為家人?看看現實生活中社會上有著血緣關係的原生家庭但關係極其惡劣的家族多如恆河沙數。電影對此提出詰問:沒有血緣就不能稱之為家庭了嗎?電影六人都有原來的家庭,有著其他家人。為甚麼要脫離原本的家,自組這麼寒酸又窮困的家族?一開始是為了錢,但以後連結他們的,狗血一點說,是愛。又,聯繫我的生活經驗時,也不免想到過去一年那麼多沒有血緣的人們同稱「手足」,同喜共悲的日子歷歷在目,難道這又不算家人,不算親情嗎?
跑去查了查字典,很常出現、用作描述人際關係的日文「絆」(きずな)是指人與人之間切割不開的深厚感情,如同給繩索連結在一起。漢語「羈絆」尤指「受牽制不能脫身」,與日文的意思相去甚遠,甚至與情感敍述牽連不上關係。雖然如今大部分翻譯都會將「絆」譯成「羈絆」、「牽絆」,但為了語意清晰,我還是直接使用「絆」。六人縱無血緣相連,但是有「絆」如同紅線一般牢牢繫緊他們了。電影反倒把血緣置於不重要的位置,甚至有點兒鞭撻血緣——原生家庭帶來的,惟有苦痛。另外,若以和語「絆」及漢語「羈絆」二詞的解釋並置閱讀,便發現了有趣的地方:「絆」(切割不開的深厚感情)是柴田一家六人的關係;而「羈絆」(受牽制不能脫身)就是親生血脈的苦楚。回到電影之中,連結六人、建立比血緣還要更親密的大抵是「愛」,以及「傷痕」。
以愛連結
這麼一部賺人(=我)熱淚的電影不只有傷感,還有導演細細刻畫在角色之中,抹不走的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奇妙,很多時只須頃刻認定,往後就像上鎖一樣扣連得堅不可破。不論甚麼關係,能夠跟隨自己意志選擇的都是較為幸福的。
初枝婆婆被前夫拋棄,獨自一人居住,其後遇到治和信代這雙戀人,於是便裝成一家人一同生活。治和信代其實是為了初枝的錢,二人甚至在初枝死後也只惦記着她銀行戶口裡的錢。但電影裡頭其實暗示他們之間是有愛的:初枝與信代走在路上談着凜選擇了她們,信代:「像這樣選擇的比較強吧。『絆』比較強烈。」初枝輕輕說了一句:「是我選擇了你哦。」前半生遭家人遺棄,到年老時反倒能遵從自己意願選擇家人,初枝一直感到欣喜。(小說中補充了一句「就如凜和信代的關係,初枝和信代也是彼此選中的『母女』」)柴田一家所冠姓氏大概是初枝未嫁時的姓,五人以初枝的家人一同生活。柴田一家到海邊遊玩時,初枝和信代看着前方玩耍的四人又有一段短對話,信代:「看,就像我說的那樣吧。」(指沒有血緣的家庭也十分幸福)初枝:「這種光景是不會持續太久的哦。」「雖然是如此。但有時沒有血緣關係不也是好事嘛?」「只要不抱有過多的期待就好。」其後初枝突然稱讚信代樣貌娟好,就像年老母親讚賞自己的女兒一般。信代又跑到海浪邊一起玩,鏡頭只拍着初枝微笑的側臉,她盯着前方,說了無聲的「謝謝」(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這聲傳不到五人耳中的「謝謝」令不爭氣的我,眼淚又流下來,他們之間的愛早已超越一般家庭。
有一幕只有治和亞紀在家,亞紀問治和信代甚麼時候做(有性生活),治拍拍胸口說:「我們是靠這裡聯繫起來的。不是靠這裡」又拍拍下體。亞紀不相信有純粹的愛,笑說他好假。又指連繫人們的「一般來說是靠錢。」治:「我們可不一般呢。」亞紀便盯着治玩膠袋裝作祥太叫他做爸爸的模樣若有所思。這幕也帶出了二人對感情的不同認知:治認為他們之間靠真心連結;亞紀認為只有性和金錢可以連繫人(但電影其後也看得出她對這個家是有愛的)。
以傷痕連結
電影下很重墨彩描寫信代與凜(女孩)的感情,她們比一般母女更感情更深。因二人都有相似經歷,連結她們的除了愛,還有傷痕。就如兩匹受傷的獸互相舐着對方的傷口,逐漸親近得密不可分。
她倆在浴室展示了自己身上的傷疤,信代伸出手臂指那是燙斗燙傷的,凜也伸出了小小的手臂說「我也是」。她不作聲,輕輕撫着信代的傷疤,就像要為了她治癒一樣。信代見狀,也微笑說「沒事的,已經好了。」凜都知道,身體上的傷好了,心裡的傷也許仍在淌血,所以她用力搖頭不同意信代的話,手也不斷撫摸她的疤痕。
這個沒有血緣的母親總是溫柔待她,她懷抱着凜,替她燒掉舊衣,要跟過去訣別。使我動容的是信代一番話:「被打啊,不是凜的錯。因為喜歡你才打你,是騙人的。如果喜歡你的話,喜歡你話……」她邊說邊用力抱緊懷中的小女孩,「會像這樣,抱緊你。」這番話不僅說給凜聽,也是對她自己說,以前遭受的家暴,帶來的痛苦一直縈繞在內心未曾消失。不得不說,信代(安藤櫻飾)的演技確實很易打動觀眾,她在這幕抱着凜流淚,我又跟着流淚了。
電影的高潮大概是信代的獨角戲,她提出的問題不只是對刑警,也是對世間的質問。警察說信代遺棄屍體(初枝)是嚴重罪行,信代反指「我沒有遺棄。我是『撿』回來了,別人遺棄了之後我『撿』回來的。遺棄她的另有其人。」至此也更明白了電影的主題,以世間平常目光所視,這種關係不見得光,也不能宣之於口,但卻有濃重的情感連繫。
凜被送回親生父母家中,鏡頭先拍在親母家中仍然受惡劣對待的凜,然後鏡頭又轉往受審問的信代,她此刻心中仍牽掛凜的意願,問「凜說想回去了嗎?」「孩子都是需要母親的。」「這只是母親的一廂情願吧。生了小孩就配當母親嗎?」「但是不生的話怎麼當母親?我知道,你生不了小孩很痛苦,很羨慕嗎?所以才誘拐了嗎?」「可能是因為我們的母親很相像。」我們的社會上太多自私的父母,只會打罵和漠視,算甚麼父母?警察不斷追問那兩個小孩平時如何稱呼信代,「媽媽?母親?」信代只是不停粗魯地用手掌抹淚,她知道小孩從沒叫過她為「媽媽」,也許更因為這樣,她感到不忿又傷感,明明他們的感情不需要稱呼來證明。這幕也是演得太好,這種有理說不清又狀似理屈的情況下,手不知如何安放,只得在臉上胡抹一通,安藤櫻演得很自然。面對社會的責難卻無法說出一言反駁。「叫我甚麼呢?」沉默了好幾十秒的她問了兩次這個問題。
電影的最後又是凜(本名樹里)獨自在親母家門玩玻璃球,唱着信代教她的歌謠。踩在小矮凳上遠眺街道時,突然倒吸一口氣,像看見甚麼似的。電影就戛然而止。這樣拍攝有種凜好像看到希望和救贖——即柴田一家出現。電影中頗多這種留白,觀眾也可以自行猜度究竟她看見了甚麼。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白居易的這句詩興許最適合描寫柴田一家美好又脆弱的感情。礙於世間的牢籠,他們因為沒有血緣,無法以正當理由一同生活。如果初枝婆婆沒有過世,他們或許可以一直活在這個桃花源夢中不醒來。不過即使初枝一直活着,他們掩藏的真相有一天也會被打破。而且絕望的是,不論美夢做了多久,還是要醒來面對殘酷的現實。為了這個虛幻的家,他們選擇在屋子裡埋掉初枝,裝作甚麼也沒有發生。大家都緊攥著些許美滿的碎片不放,都在自欺美夢能永遠做下去。所以看透一切的初枝曾說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當然她也是身處美夢中的一員,她十分清楚這種幸福一瞬即逝。絕望悲痛的生活過久了,有一絲幸福都覺得奢侈,只會隱隱覺得不幸又會重臨,又豈會奢望能一直如此快意?
《小偷家族》此片名命名得真好,「小偷」偷竊的不只是普通物件,而是鮮活的真實親情。世人遺棄掉的六人,他們俯拾起來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家。如治所說,貨品放在架上,還不屬於任何人,把它拿走有甚麼問題。這些遭他人遺棄的人,只不過拾起了對方鑲嵌在自己身上而已,何錯之有呢?這種感情連結早已超越會傷害自己、受道德束縛的所謂血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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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小偷家族》,我有太多想寫的細節了,文字太雜亂,抱歉或許會再寫一篇。
另外,真的強烈推介這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