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完整地理解别人,她决定先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接力访问036 津一
文|杨樱
津一说,她在进行“身心灵的探索”。
“就是我的身体如何运作,心理怎样运作,还有精神,是怎样的存在方式。”她探索的工具,是一个叫做 Circling 的社区——你可以很快查到它的官方描述。我的理解是,Circling 就像某种“精神瑜伽”。一群人,通过互相观察和不加评判的事实性描述,让掩盖在日常行为之下的某种精神内质自然流露出来,通过一系列经过验证的活动和交流技巧,让参与者放松下来、了解自己,然后在此基础上,改变参与者与自身之外的人的关联方式。没有既定目标,一切全在于参与者本身的需求,甚至看到需求的过程也必须是自己来推动的。
Circling 是津一在辞去全职的纪录片导演工作之后投入时间最长的活动。2023 年初,她从北京搬到了大理。这应该是她自天津和巴黎之外长期居住的第四个城市,也是她没有尝试过的生活:没有 KPI,但是有密集的体验和思考。我一开始理解为这是她在“自我疗愈”,后来发现她是在换个方式,思考并调整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比如和父母的关系。她说,她从之前的“我是孩子他们是父母”,变成意识到“这是陪伴你生命一段路程的人”。这种视角的转变,也让她发挥自己工作的技能,去发现父母身上自己以往没有留意的面向。
她没有完全中断纪录片的工作,但是更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如果用她现在的表述方式,就会是这样的:
“内在有一个很需要放松和休息的小孩,不喜欢被人喝来命去,同时又很有灵感,很有感知力。对,我以前意识不到自己的感知力很弱,或者说我意识到,但是有另外一个力量,一个‘教官’的部分一直在命令他……比方说,早上起来我喝咖啡,喝了半杯之后,身体可能说喝够了,但是我非常习惯性地、一定要喝完,就完成一个事儿。这就是我的小惯性……从小的一点可以延展到非常多的事情上。要做一个事,必须要做完、做好、做成功,然后被人看到,这个事才算完结,但是这个过程中可能身体会很痛苦,不想再做了。我以前都必须做完,‘老大’说了算,‘其他人’就得跟着,就被奴役的感觉。现在好像是说,这几个‘部门’要商量。”
津一是一个喜欢观察别人的人,拍摄影像是她表达观察和思考的方式之一。如今她用同一种好奇心来观察自己,只不过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如她自己所说,需要额外的勇气来面对自己的阴暗面。她也试图通过这种自观重新梳理过去的思考。在以往做纪录片的时候,如何准确地用镜头语言表达人性的复杂,对她来说是个难题,有几个片子停滞下来,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想好,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以及意味着什么。
在津一拍摄的纪录片里,有一条叫做《孔唯唯:化身 PUA 终结者的暗夜美少女》,讲述一个反 PUA 女孩的故事。之所以会拍摄孔唯唯,除了好奇心之外,也有津一自身的经历投射。她在巴黎生活的时候,曾经被 PUA,然而她没有逃离,反而举起摄像机,将 PUA 她的人作为主角拍成纪录片,记录他的变化过程。
这种不同寻常的好奇心是津一的底色。关于她的更多自观和思考,你可以通过以下的口述更完整地了解她。出于阅读需要,语序有调整。
我从小觉得,我最大的好奇是个终极问题,就是人到底从哪来、到哪去,宇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东西,其中的真相是什么?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我会对人有好奇。小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跟着每个人看他一天的生活,那会是怎样。后来我大学学法律,有点被我爸强迫那种,其实非常不喜欢,这个经历让我以后坚决要做我想要做的事,而不是别人要求我做的事。我再也不会听别人的了。
我对我父亲之前还有一些怨恨,他是一个缺席的父亲,然后又很父权,和他的关系影响我对很多性别议题、权力关系、自由,然后现在对身心灵的探索,然后会意识到我父亲其实有非常多他自己看不到的、又需要被看到的东西……可能从去年开始,我有更多的力量去接纳他们,也看到他们的一些需求。
比方以前回家会觉得无聊,但不知道怎么去改变,但今年我回去之后,我们就一起去走访了以前我们在天津住的地方,采访他们在天津三十多年的奋斗,用这样的方式来看到彼此……过往跟我父亲没有办法直接交流,他总打断你,也不能聊政治……就尴尬,但是你们又是最亲密的人。
我高中极不愿意回家,我觉得后来我出国都有很大原因是因为想逃避躲避他们。我逃了很久,我觉得我现在有力量来面对了,但这个力量根源是我在学着怎么爱自己。当我能接纳自己、爱自己一些部分的时候,我也能看到他们的很多部分,包括他们对自己不接纳的部分,我都尝试去看到。还挺微妙的,具体我现在还不太知道怎么描述,但是我能感觉到变化。
(出国是)大学有跟法国的交换项目,当时我参加了各种社团,也学法语,想做电影,可能最初就是喜欢看,以及自己艺术写作能力还可以,有渴望表达的部分。小时候在家里能自由表达的空间比较少,我觉得可能最初原动力是对“表达”和“被看见”的渴望。
大四去交换,父母也不知道我要去读电影,当时网上找到的法国学电影的信息也不是特别多,我等于就是先去了,学不了再说。去了发现也没有那么难,有一些私立学校你交钱,然后语言过了基本就可以上。然后就去读了一个电影学校。在法国待了 8 年半:上学、恋爱、生活、工作。
我是 2018 年回来的,也是个挺大的决定。从 2016 年开始,每年我其实都接国内的项目,待三四个月……好像在国内,活会比较多样,薪酬也还不错,但我回来之后大环境就更糟了。那年年底我进了 Figure,一个纪录片公司,老板之前做社会性议题比较多。我之前在法国也是拿着小 DV 去拍的边缘人物,对那些还蛮感兴趣的。
2014 年,我开始拍一个法国男生,其实是他 PUA 了我,我开始反拍他,花了几年时间拍以他为主人公的纪录片,拍摄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的事件和问题,然后给自己带来很多疑问。那个片子到现在也没有终结,因为我的认知一直在变化,我也不知道我要最后从什么角度来看待这些事情。
那个片子相当于出了一个粗剪,但是事我一直惦记着,回国之后正好赶上国内 PUA 兴风作浪,我发现有一个女孩是反 PUA 的,就去拍她,也陆续拍了挺多国内 PUA 的组织,了解了整个国内 PUA 这一套系统,那些人背后的故事,还去了 PUA 公司,去拍他们怎么培训学员……这些给我打开了很多东西,也带来很多困惑。对人性的不理解,给我带来很多痛苦。
简单说,当你开始怀疑反 PUA 的人也在 PUA 别人,这个时候你怎么面对;又比如一个人在 PUA 别人,但自己又处于极大的痛苦漩涡当中,看到这些,我就不知道怎么面对。
甚至我去拍 PUA 的那些人,站在他们的视角又能共情到很多东西。做 PUA 的老板面对我的镜头滔滔不绝讲了 4 个小时,通过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他的人生,肯定不是全部,但是有一些片段,你就可以理解到这个人是这样来的,他在做这样一个事是因为什么。虽然在媒体看来他给很多人造成了很大伤害,但是在他的视角里面他又给人带来了福祉……无论哪个角色,都在自以为是的樊篱、欲望和痛苦的漩涡中挣扎。当摘下道德和法律的眼镜,要去评判谁,而又要去共情谁?而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呢?我又是谁呢?这一切令我难下决断,决定暂停一下。
PUA 就是 Pick Up Artist,所谓搭讪达人……这里面会带有一些欺骗性的东西,或者说是跟我们以往的亲密关系的模式不一样。创造 PUA 的这个人,他的原生家庭非常糟糕,他甚至有双向情感障碍,其实他在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认可、社会价值和愉悦感。
PUA 这个事情有点像吸毒一样,因为给人刺激很强,然后又感觉自己在掌控当中。所以当事人往往也是一个受害者……这就说远了……你刚才提到说怎么界定,有女孩受了伤害,身体上、精神上、财产上……有的人他有一些反社会人格,或者说他他自己原生家庭不好,他做事的时候是没有意识的,或者说 90% 的潜意识,就像“我有掌控的需求,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要这样做”。
这是我拍的片子之一。我还有一些其他的项目,包括我人生中很重大、花了很多精力去消化和探索的东西。但 PUA 在我生命中还是造成一个挺大的影响。其实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我感觉我是被隐瞒、被欺骗的。
那么多事儿,我只能说我会好奇……很多时候是出于好奇,以及我还是比较有安全感的。绝大部分人对 PUA 会有的反应,要不然就是远离他、删除他,要不然就是骂他,但是我就会在这些情绪之后,决定拿着机器来拍他,并且让他成为我的一个主角,然后回国之后又开始探索更广阔的相关的东西,我觉得这里面更多是(出于)好奇心。
我想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做了这个事,对我造成所谓的伤害,但是背后是什么原因?说跳出“小我”的恐惧和愤怒也好……我觉得我可能还有一些冒险精神,可能一般人会觉得恐惧,甚至生命中都不会发生这种事——就是这个人找你聊天的时候,你不会跟他说话,那这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跟我的接触,就是我们在地铁上,他走过来跟我说,“在巴黎人们彼此都不交谈,但是我想跟你说话”。这句话就吸引到了我,然后就有了后续的一切,可能很多人就不会上钩,我就被勾住了。
他会有很多浪漫的东西,但这浪漫背后有很大的目的性。他一天会跟二十几个、上百个人说这样的话。我以前会比较单一地觉得,这个人就是好的,那个人就是坏的,后来慢慢我意识到,人有非常多的面向、层次和需求,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相信他是认真的,但是同时,他也有“捕猎者”的那部分。天使和魔鬼的部分是共存的。
他同意我拍他,我猜想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搭讪半年还是一年了,从一个月都没有人理他,到后来可以一天睡三个妹子,但他到了瓶颈期……虽然有所谓的“成就感”,但是当中也有倦怠。我觉得是作为人性本身,对真正情感和连接的需求,因为他这种方式,其实是把自己和他人都工具化了,虽然可以得到一些快感——就是那种欲望的实现——但是欲望的黑洞会越来越大,无法填满,带来更多的痛苦。
他搭讪我那会儿开始拍一些人,他想自己做一个网站教别人(PUA),然后他不会剪辑,他说,这些素材你能帮我剪辑吗?我说行。其实我拍他,是在我发现他偷拍我之后。我把他约到我家,说你是不是在偷拍我?他的手表、纽扣,包括他的打火机,全都是隐形摄像机。然后相当于我们之间就有一个揭秘,他看见我看见了他这部分,我也没有愤怒,可能我给他了一种安全感,以及我开始拍他的时候,怎么说,他是很渴望被看到的,然后他童年也经历了一些东西……从功利角度,他要我给他剪片子,和同时心理上的“被看见”,和他的表演人格被关注,这两部分都得到了满足。
我对这人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拍的 99% 全都是亚洲女性,我作为一个亚洲人,我会想(这是)为什么?我们亚洲女性就很容易屈服?是不容易表现愤怒?或者是跟法国女人有什么区别?这里面也有性别议题,也有文化差异,这些都是我感兴趣的地方。
后来我们有一个冲突,我做完片子给他看了,他突然意识到我对他是这样的视角,挺受刺激的。他可能觉得我还挺认可、支持他,因为我一直没有表露愤怒和其他情绪,一直是比较中性的态度。
他愤怒之后又经过了一段时间自我调整,后来提出说他要做这个片子的制片人,并且占的比例比较大,虽然这片子不可能赚钱,但是他的这种要求我是无法接受的。那个事就谈崩了。隔了一段时间我就回国了。又过了两年,我又联系他,问他近况,他又有变化,说要去乌克兰和他的一个伙计一起去搭讪妹子……然后他又想被拍,我回法国的时候就又拍了他在法国的生活,拍了他去乌克兰的经历。
这个片子有点私影像……我们彼此见证着一些成长和冲突,也会经常聊天,不总是天天拍。有时候他也会参加我家的一些聚会,也认识我男朋友,然后我们一起也会有一些活动,是这种关系……其实我是想用这种方式促进他对自我的一个认知,后来我意识到我其实无法通过自己或者一场拍摄去改变一个人,以及一个人的改变是很慢的,可能是螺旋上升的……
最后没把它弄成,有一部分伦理原因,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东西,但是让这个事情一直推动到现在,是我的好奇心。
Q:你最近在做的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A:从外部事务来讲, Circling 和未来要做的死亡咖啡馆。
Q:你觉得死亡咖啡馆跟 Circling 很像,那它有趣的部分对你来说是什么?
A:一个是它的主题更专注。可能还是终极问题,就是人从哪来到哪去,你怎么面对死亡焦虑。如果我可以直面死亡焦虑,我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就是否能够获得更大的自由?我想把这种探索也与更多人分享。
再有一个,我猜想是我到大理之后,我可能会想要有固定的活动,而不只是去参加别人的活动。我自己建一个基地,以我为原发点在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可以让我与他人产生很深的连接,也多多少少对人有影响和启发。当然启发不是目的,是一个可能性。
Q:你目前有什么挑战吗?
A:一个参加 Circling 的朋友提到过,深入之后你会更敏感,因为你跟自己的关系更近了,而且你会遇到更多的人。这个接触深入的时候很容易刺激到你自己本身自带的问题,这又是机遇又是挑战,你要非常专注密切地去处理很多问题,你要准备去面对自己,而且很多时候看到阴暗面,是会有恐惧和痛苦的。但与此同时,因为有团体和知识,你的这一部分也是有地方可以安放,相对还是说一个安全的空间。
Q:推荐一个有意思的人来接力?
A:谷来,她在进行非常多的探索,占星、circling、舞踏、生食、禅修,刚刚准备去徒步。对我来说,“精神/灵性探索”是极具公共性的,是人类历史的一条重要隐线。在幽雾中前行的个体,值得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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