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驹桥田野笔记 2023.11.2

11月2号，结束上午的课，下午我动身去往马驹桥。这是第三趟了，我专门选在下午，是因为之前了解到马驹桥招工的高峰期分别在早四五点和晚六七点，我想把下午连同晚上，看看高峰期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下午三点半在马驹桥商业街站下车，迎面依然是吆喝住宿的，“住宿吗？单间床位都有，独立卫浴”。我摇摇头，过马路，往街拐角走去。

人不是很多，大部分都站着聚一起聊闲天，或者来回溜达。马驹桥的地上，三样东西最多：瓜子壳、烟头、痰。说是没钱，工人却酷爱嗑瓜子，一眼扫过去起码三四个蹲着嗑瓜子，买五块钱的能嗑一天，要么聊天要么嗑瓜子，嘴不闲着。

我正站着观察，旁边凑上来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寸头，一个二十来岁。他们说看我长得干净，戴副眼镜，挺文气，问我肯不肯干电话销售的活。正说着，寸头打开手机让我看营业执照，10月23号刚注册，办公地点在寸头家。他们描述这是一个家政服务网络平台，电话销售负责给线下的家政服务店打电话，将其纳入平台进行合作。我们正说着，不断有工人凑上来问这是什么活，我说电话销售，感兴趣吗，感兴趣让这位大哥给你讲讲。大哥看起来不太情愿，说我这是长期的。

工人们听见“长期”扭头就走了。趁这个空当，寸头抬手示意我往旁边走走，借一步说话。他说，我不想跟这些人多谈，太乱了。我乐了，说那你还来这边找，这里都是这样的人。寸头也一笑，说这不是遇上你了嘛。我没什么兴趣，也担心安全性，急于脱身，就留了寸头的电话，临走还嘱咐我要是感兴趣记得给他打电话约时间看看办公地点。分开后他们俩就没影了，后面我在马驹桥的几个小时都没再见到他们。

我原本想这次来找到一位合适的访谈对象，试试访谈大纲的效果，完事给包烟吃碗面，然而找了一圈都没有愿意配合研究的。一位大哥说，给一包烟，请一顿饭，都不管用，大家只认钱。我有点沮丧，希望有某些基金或写作计划的资助，来减轻这项研究的经济压力。

我正想着，街边一位女中介的大嗓门就嘹起来了。“二百四二百四了啊，开车五分钟，菜鸟分拣，轻松不累了啊！”旁边的大哥斜着瞥一眼，撇撇嘴。“中介都是二百四的价钱让你干四百的量，太黑了，全给他关了才好呢。都说轻松不累，哪个不累啊！十二个小时没有歇的时候，催着你干。”附近的工厂将招聘指标和任务，无论日结还是中长期，全部包给中介，应聘的工人连厂区都进不去，只能通过中介。工人觉得是工厂为了省心，减少了招聘成本，但或许还有更深的原因，有待以后考察。

人们痛恨中介，但是遇到抽成抽得不太狠的中介还是愿意干他们手里的活，尤其是那些已经两三天没有活，钱包快耗尽的工人，哪怕一百八的活他也得干。工人们对日结的考量主要基于三个因素，薪资、劳动强度、劳动时间。他们最喜欢一两个小时、三四个小时的搬家搬大件的活，相对装车卸车工地搬运轻松，用时少，工钱也不低；相反，他们对动辄十二个小时的邮政分拣、二十四小时的保安非常排斥，即使工钱还不错也不会轻易干。中介手里的工源相对稳定持续，想干总有的干，好的零活则更靠运气。

应该说，工人们的选择权非常脆弱，他们在劳务市场中的地位也不足以支撑其完全自主地选择工作。这似乎是一个周期性的循环，手里有好工作的工资，就不去干中介的活，要是等待的过程中钱花完了，就得干普通的活，干完之后碰上好活赚到钱，就又不会去干普通活了。

五点半的时候，人已经聚得非常多了，招工的和工人一圈圈围着，刚才还没来的保安和辅警，现在都站在路口附近。“两百五两百五了啊，开车五分钟，菜鸟分拣，轻松不累了啊！”刚才的女中介把工价调低了十块，据旁边的大哥说这应该快招满了。过了一会儿，估计因为没有人来咨询，女中介小声和旁边的同事说“要不还是二百六吧”。女同事点点头，随后开始异口同声地恢复了二百六的口号。不远处人聚得最多的是卖血。公立医院，哪里缺血分配到哪里去卖，每人每年两次，不允许多卖，五百毫升一千块，少一点的五百块。大概这也是工人们青睐的赚钱方式之一。

突然，我耳边响起一阵骂声：“操你妈的那男的，举个手机拍啥呢，再拍把你手机摔了信不信！”顺着方向看过去，确实有一个年轻男生在拍照，他听见被骂一回头，识相地把手机揣回兜里，而我的耳边依然回荡着余骂。很多工人对镜头的态度已经转向了激烈的愤怒，他们不满于自己被拍视频的人发到网上去赚取流量，也害怕在网上被熟人看见，爹妈担心朋友笑话，更多的是一直没找到活的郁闷情绪的发泄。这种糅合在一起的心情，让我这一晚听到了不下五次的骂声。

到六点半，我踏上回学校的路。连站带溜达三四个小时，我就已经感到非常疲惫，可他们能整天都这么站着坐着走着。在我眼里枯燥的漫无目的的生活，工人们却认为“这样子自由”。

理解他们的钥匙大概就藏在这两种想法的张力之中吧。欢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