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杨出版社的独特经营模式 01

譚國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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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尽全力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你最大的资产。


很多人以为辉杨出版社靠实体书赚钱。他们错了。


我们的赚钱之道,来自版权。


二十年前,马来西亚的童书出版很被动,大多以服务教育政策为主。学校要什么,才出什么,要一本,出一本。没人想过经营知识产权,或者说,没人懂。


我也不懂。


我平时爱看新闻,我留意到外国人投资不一定买地买房,他们更喜欢投资知识产权。类似的报道听得越多,我心底的疑团就越大:为何老外会把钱投入到知识产权上呢?花大钱买下歌曲的版权,能干嘛呢?买地买房多实际啊!


那一段时期,我特别留意知识产权的资讯,慢慢理出了头绪:原来经营版权可以赚钱!打个比方,有人用一百万买下披头四《昨日》的版权,他可以把这首歌卖给别人重新编曲、翻唱、可以卖到一百个国家翻译成各种语言……即便他人在美国,这首歌在全世界的版税却是他的。


我豁然开窍:版权买卖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这个概念太棒了!我只要投资一笔钱,回酬却无可限量——前提是商品有人买。如果这一百万我拿去买屋子,搞不好十年后屋价才涨百分之十,如果市道不好、房子出状况,还可能血本无归。


我懂了。原来老外的投资逻辑是这样的,原来美国就是这样变得先进发达的。


美国政府长期提供各种辅助金,支持创作者发明和设计新东西。有人要做飞机,政府给钱让他尝试,做出来,申请专利权,靠专利收钱就好。爱迪生就有两千多个专利。他自己不需要生产,只卖专利权,但比生产者赚更多。生产需要很大成本,知识产权只要想点子。爱迪生发明了灯泡,注册专利权,他不需要在美国制造灯泡,但全世界任何地方生产的每一颗灯泡,都要付专利费给爱迪生。


以动画起家的迪士尼,靠的也是知识产权。迪士尼就那几个故事,但那些角色又可以拍电影,又能做成林林种种的周边商品。印一件T恤、一个杯子,迪士尼都有钱收。


这就是知识产权赚钱的方式。


我想来想去,像我这些连房子都投资不起的人,投资知识产权似乎是一条出路。可是,该从何开始呢?


我是创意人,我最擅长的,是设计、画稿。


一开始,我计划出儿童认字书,打算买些玩具来拍,取代传统的手绘图。当时我的想法是:给幼童看的书,图案不必太真实,玩具大象胖嘟嘟多可爱,一头真大象搞不好会吓坏孩子弱小的心灵——这是我当时的认知,我对童书出版的认识还很粗浅。因为无知,自然没有束缚。现在我反而不敢这么做,因为书本要卖给学校,大人会觉得玩具不真实,不买帐。于是,我们买了玩具,再请摄影师朋友史蒂芬用传统菲林机拍照。1992年末,我们做了辉杨出版社开业的四本儿童认字书。


2003年,我买了第一台数码相机。那个年代,数码相机不普及,光机身动辄就十万马币,但转念一想,如果我有数码相机,就不必考虑菲林成本,爱拍多少就多少,照片版权全归我。有了这些照片,我可以针对不同年龄层的孩子、不同的语言,组合出不同版本的认字书……这些照片,等于披头四的那首歌。我一咬牙,买了数码相机,成为少数本地拥有全套摄影器材的童书出版社。


版权经营概念逐渐成形。接下来,我得确保产品内容好、素质高,才会有人问津。


我参考了很多外国书,尤其小妹从美国寄来的童书,更让我大开眼界。当时美国童书已做得很好,直逼广告水平;至于亚洲,除了日本,其他国家的童书出版水平仍相当低落,插图画的是猫是狗都还分不清。至于本地的课外读物,几乎只能依赖外国进口。即使有本地出版的,水准也不高,因为大家都用很低的预算在做。几十年下来,本地出版的经营模式已制式化。


我和阿杨是广告出身的,习惯大手笔、大预算。当时在马来西亚,一张画稿,出版界几十元搞定,广告界一出手就是一千元,所以广告人不做出版,太小家子气;出版人也不做广告,不够水准。


我决定把广告制作的模式套用在童书出版上。这些“广告模式”,后来逐渐成为辉杨出版社的风格。


第一:高清画稿


一本《白雪公主》的图书,一般出版商的画稿尺寸若是A4,我就做A3。画稿是人家的两倍大,预算却是人家的八倍。试想想,人家一张画稿八十元,一本书十六幅画稿,我的画稿成本得花八倍到十倍。


为什么要画那么大尺寸的稿呢?因为“高清”。这是广告的做法。画稿够大,放大行,缩小后画质更好。于是我可以做成不同尺寸的商品,拼图、卡片、VCD、衣服,翻译成其他语言也行,拿去印度、中国印刷都可以。这就是知识产权。


八十元的画稿不能放大,画质会变差,只能做一种尺寸的商品,自然不能卖版权。我的成本增加了,却得到“高清”画稿,英国意大利德国都可以去——这是我当时的“幻想”。


我觉得这个“高清”的构思很好,我相信这个概念可行……,但我没钱。


我只好请美术学院的学生来画。虽是学生作品,但以阿杨广告美术总监的资历,和我身为广告创意总监的经验,经我们指点,还是有六分,在本地童书出版界已是高水准。


做童书的前两三年,我们请的都是学生。学生肯做、热血、愿意尝试新东西,刚好适合喜欢创新的我。资深美术员已经定型,担心失败,反而保守。正因如此,年轻人才常常青出于蓝。不过创新并非万能,创新经常只有创意人买单,往往落得叫好不叫座,所以也不能太曲高和寡。


这些都是后来累积的心得。


第二:细致


版权经营的另一个关键是:我花一笔钱投资,把每个细微末节做到最好、最细致,这个画稿才有价值,才能延伸出无限可能。


我和阿杨在广告界打滚多年,眼光与其他出版人不同。人家做认字书,随便画一个苹果了事;我们则大费周章买来一大篮苹果,再选出最美那个,还煞有其事地打灯、调光影,照片效果自然不同。


画童话故事,我的要求是:尽量做到最真实。很多人问:童话故事是虚构的,怎么真实呢!关键就在细节——城堡有多少种、皇帝皇后的衣服有什么款式、士兵的盔甲和盾牌又长什么样,其他人忽略的细节,正是我费尽心思的地方。


那阵子,每次去国际书展,我和阿杨一定去当地博物馆找资料、看展览,到书局买书。尤其伦敦的“书店街”,堪称出版人的聚集点。这条坐落于凯令路(Carring Cross Road)的街道,几乎集合了所有知名书局,包括Borders、Waterstones、Foyles 等,是我和阿杨的“必游景点”。参考书一本往往要马币一两百块,本地书商不会花这笔钱,我和阿杨宁愿在欧洲吃快熟面喝三合一咖啡,还是忍痛买下。


如今网上什么都有,要画老虎,谷歌一下,几十种角度任你选。从前我画老虎,先得买《国家地理杂志》,看摄影师拍的真老虎,还必须是跨页照片,才能放大细微之处。我眼睛不好,贴着照片研究老半天,连虎皮上的条纹怎么画都要看得一清二楚。


辉杨的风格的“真”,又并非百分百“真”,而是参杂些“假”。这些“假”,是我两寸视力的无心插柳。


正常人看《国家地理杂志》的老虎,会看到照片有景深,也会看到老虎脏兮兮的,因为活在野外,色泽较暗沉。但我眼睛不好,不管看什么都是平面的、干净明亮的。于是我对美术员说:“这只老虎前后左右都要清楚,全身金黄色的。”如此这般,画出来的东西颜色鲜艳,像一张2D贴纸。这么一来,反而成了我们的独特风格。


记得第二次到德国参加书展,我带去画有蝾螈的海报。蝾螈属于有尾两栖动物,体型跟蜥蜴相似,我却要求美术员放大百倍,皮肤的颗粒清楚可见,眼睛用气刷喷上,加上反光点,宛如一颗晶莹透亮的玻璃弹珠。非洲的科学家走过来一看,禁不住惊呼:“这是巨型蝾螈,像真的一样!”我在心底偷笑:怎么可能像真的!真的蝾螈那么小,我的那么大;真的眼睛像红豆,我画的眼睛有玻璃弹珠那么大,简直是天渊之别……耳边却听见他说:“你海报上的动物,眼睛全都在蹬着我看。我们海报上的照片,动物眼睛都死气沉沉的。”原来他的所谓“真实”是这个意思——栩栩如生。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


我们的与众不同,藏在每个精致的细节里。


第三:颜色运用


辉杨出版的童书,颜色运用思维跟一般出版商不同。并不是刻意这么做的,也是因为我眼睛的缘故。


我当时剩下两寸视力也罢了,还有色盲,只看得到鲜艳明亮的颜色,所有灰色系、粉色系对我而言就是没有颜色。换言之,苹果青我看到,藏青看不到;红色我看到,粉红色看不到。


那几年,阿杨和公司的美术员,遇到这个色彩逻辑反常的我,天天被气得吐血。他们费尽心思为画稿上色,搭配得深浅有致,本来是很美的,拿到我面前,我却指着一块块“褪色”的区块质问:“这一块怎么没上色?”明明用藏青色搭配,我却问:“这里你怎么用灰色?”美术员刻意把夜晚景物调成暗沉色调,我又不高兴了:“怎么景物没了颜色?应该用回亮色!”那阵子,美术员天天跟我来回拉扯,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看来看去就是不妥,年轻时又爱面子,不肯承认自己眼睛有问题,逼着他们跟我的意思修改,美术员经常气得在背后骂脏话。


出乎意料的是,这样的颜色运用因为特别明亮,效果竟出奇地好!现在,全公司美术员的用色思维,已被训练得跟我一样,纵使他们根本没色盲。


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我依然能设计。因为我脑海中已植入一个电脑屏幕:怎么配色、什么字体,会自动在这个荧幕前搭配起来。我保留了以前看过的图像记忆,储存在脑海里,发展出一套属于辉杨出版社的SOP (标准程序)。


我相信,思维模式决定了企业的格局,尤其领导层的思维最关键。当初若我任由每个人随意画,辉杨出版社就不会有自己的风格。


待續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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