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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ryn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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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书 | Day 4(12月5日)水中的竹椅

Aaryn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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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我再也没见过那把写着堂弟名字的竹椅,冬季小溪干涸,我也没在河床上寻到它。不知它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别人捞走了。第二个堂弟出世后,因为没有爷爷费心张罗,家里便没有打新竹椅写名字的习惯,那把失踪的竹椅便成了最后一把生辰椅。

人们讲起家里的老物件总会带着怀旧的感情,而我今天要讲的这个物件背后却有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堂弟出世那年,爷爷患心脏病已经好多年,身体快不行了,但长孙出生,他还是很振奋,亲自给堂弟取了名字,唤作“玉”,意为宝贝。

他托村里的匠人打了一把新的竹椅,泛着青色的竹椅,边缘处摸起来还有一些扎手。爷爷特地拿出久已不用的毛笔,打起精神用正楷字端正地将堂弟的名字写在竹椅靠背的内外两侧。那个年代,爷爷是村里不多的文化人,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字。

竹椅有些高,等到堂弟能自己勉强爬上竹椅的年纪,爷爷已经去世一年了。竹椅显出成熟的黄色,经年累月的摩擦让它变得异常光滑,人猛地坐上去还会发出吱呀一声惨叫。

毛笔字有些褪色,二叔不会写毛笔字,装模作样地照着爷爷的笔迹描上几笔,右手端不稳笔,横竖笔画间总有溢出来的部分,那个原本笔画利落的“玉”字便像枝干上长了瘤子的树。

家里添丁,打一把新椅子,在椅子上书写孩子的名字是村里老一辈人的做法,图个好彩头,寓意长辈对孙辈的宠爱,我在村里许多人的家里都看到过这样写着名字的椅子,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拥有一把新椅子,比如我。

我年长堂弟三岁,是家中的长孙女。长大后听母亲讲起,得知母亲怀的是女孩之后,爷爷奶奶一改往日的嘘寒问暖,对母亲不管不问。母亲在乡镇卫生院生下我之后,爷爷奶奶担心产妇把血气过到屋子里不吉利,影响小叔将来讨媳妇,便让母亲带着我在村头的更房里住了一个月,每天差父亲送水送食物,也没有苛待了母亲,只是不允许她进家门。

打我记事时起,母亲总会愤愤地讲起此事,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我出生后,爷爷厌恶我,甚至都没有怎么抱过我。去去去,给孩子她妈抱!每当这时,母亲会拧起眉头、觑起眼睛模仿当时爷爷的神情,年幼的我不懂重男轻女意味着什么,每次都会被她逗笑。

如果我能一直这么无知,那把椅子现在也许还在,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是堂弟的两岁生日,家里准备了一桌子好菜,中间围着一个五颜六色的鲜奶蛋糕。我正坐在那把竹椅上盯着蛋糕流口水,这时二婶摆摆手示意我站起来,又朝旁边的一把旧椅子努了努嘴。我知趣地站起身,坐到了旁边。她将堂弟抱上那把竹椅,连哄带拽地给他系好了围嘴。

本来这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过后谁也不会在意。但碰巧那张旧椅子的板子有些松动,我坐上去时没在意,被翘起来的板子夹了屁股肉,我像根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大家忙着给堂弟庆生,嘻嘻哈哈地逗弄着他,没有人注意到我。

屁股火辣辣地疼,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偷偷跑到屋里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屁股,摸到绿豆大小的一个凸起物,那颗紫黑色的血泡像是嵌在皮肤里的一只蜱虫。

要是我也有一把新椅子,不坐那把坏了的旧椅子,屁股就不会遭罪了。

饭后大人们闲聊,我依旧对椅子夹屁股的事耿耿于怀,当着众人的面撅着嘴问母亲,为什么我没有一把新椅子?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仿佛那痛感还停留在屁股上。

此话一出,现场的氛围顿时有些尴尬,母亲收起往日她模仿爷爷时的那副嫌恶嘴脸,满脸堆笑地哄我,他是小弟弟,所以有一把自己专用的椅子呀,你是大姐姐,要懂事。

二叔在旁边嬉皮笑脸地开玩笑,让你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就有新椅子了。

他们没有说为我做一把新椅子。小小的堂弟当然不懂什么是“专用椅子”,他也不会一直霸占那张椅子不让别人坐,但这椅子因他而生,写着他的名字,他有椅子而我没有,他不会被赶走而我会。不知怎么地,原本可爱的他变得跟那张椅子一样令人讨厌。

晚上母亲给我洗澡时才发现了那个血包,我告知她缘由,她皱着眉头叮嘱我要小心,抓起一根针将那血泡挑破了,又把我摁在床上给伤口涂了酒精,疼得我吱哇乱叫。

那种难忍的痛感又唤起了我无限的委屈,为什么只有弟弟才能坐那把椅子?为什么要把我从新椅子上赶走?为什么我不能也有一把新椅子?

小孩子心头的嫉妒之火一旦燃起便不容易熄灭。大人们再让我陪堂弟玩耍时,我就有些不情愿跟他呆在一起,他越是跟在我后面一刻不停地叫我“姐姐”,我就越是讨厌他,我会故意走得很快,远远地把他落在后面,有次害得他差点迷路。

那个燥热的夏日午后,大人们都午休了,无休止的蝉鸣吵得人心烦。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人还睁着眼。我盯着躺在竹椅上打盹的堂弟,两弯淡淡的眉毛,薄薄的单眼皮上透着细细的紫色血管,那双眼睛太小了,张开时也只是露出一条小缝。杨树叶的影子随风在他的肚皮上晃动,像是身体上长了暗色的斑块,一条小鸡鸡耷拉在椅子上。

他长得可真丑啊!随即一个邪恶的想法从我脑海里产生,我悄悄地绕到竹椅背后,铆足劲将竹椅往前一推。

堂弟洪亮的哭声惊动了熟睡中的大人,他们赶来时看到翻倒在一边的竹椅,鼻尖擦破皮流血的堂弟和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挨了打骂的我自然不服气,但害怕再被打骂的我学聪明了,不再将矛头直接对准堂弟,而是盯上了那把竹椅。毁掉它!让它消失!它消失了,谁都没有新椅子,那就公平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琢磨让竹椅消失的办法,屋后的树林离家太近了,而且树林不茂密,藏东西容易被发现。流经村边的那条小溪,离家不算远,父母带我去镇上赶集时曾路过那条小溪,水深应该能没过竹椅。

我特意勘察了路线,一路上要拐过两个路口,经过11户人家,其中3户人家门外拴着狗,过了这些人家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小溪边。

又是一个静悄悄的午后,我忐忑地搬着那把竹椅走出了家门。我有些做贼心虚,本来担心路过的大人会盘问我,但好在午休时间,各家各户也都静悄悄的,连狗都卧在树荫下打盹,看到有人经过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午后辛辣的阳光烤着村里的黄土路,我的塑料凉鞋底都要融化了,脸上背上都沁出了汗,那条小溪却仿佛在天边一样遥远。我小小的身躯搬动一把椅子很是吃力,于是我就把椅子拖在身后慢慢地走,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椅子跟土坷垃路摩擦发出刷刷的响声,在空旷的道路上显得格外刺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阵略带腥味的凉风袭来,我知道小溪就在眼前了。我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双手叉腰站在河边。

我踢了一脚竹椅,想把它踢进河里,没想到力气不够大,它只滚了两下,停在河沿上就不动了。我只得往河边再走两步,准备再来一脚时,却一脚踢空,连人带椅子一起跌进了河里。

我不会游泳,心里害怕极了,边用手划水,边大声哭喊,哭得声嘶力竭。不知为什么,那竹椅竟没有立刻沉下去,像是漂在水面上。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抱住那把椅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哭声引来了一个路人,他跑过来将我从水里捞起来。大人的叫喊声,狗叫声,蝉鸣声,汇成一股洪水堵住了我的口鼻,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如此刺眼,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等我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那两天我烧得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很紧张的梦,梦见大人们要我交出那把新椅子,但我却怎么都找不到它,我非常担心他们会揍我,急得团团转。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河沿的水很浅,没不过我的身体,我是在河边滑到了,一时站不起来便以为自己溺水了。但我明明记得那水没过了我的耳朵,耳边的水声闷闷的,我还记得自己在水里怎么都站不起来。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敢下过水,也没学过游泳。

奇怪的是,我再也没见过那把写着堂弟名字的竹椅,冬季小溪干涸,我也没在河床上寻到它。不知它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别人捞走了。

第二个堂弟出世后,因为没有爷爷费心张罗,家里便没有打新竹椅写名字的习惯,那把失踪的竹椅便成了最后一把生辰椅。

PS:这篇文章是基于自身经历的半虚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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