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感時間
如果有人告訴你，寫作可以用來療傷，將心中積壓的情緒透過文字宣洩出來，使生活獲得幸福的能量、時間充滿快樂的元素，你的人生將有煥然一新的重生感受，那我必須說──這是真的！
不過，這只是說對了一半的真相。
另一半的真實，就聽我慢慢陳述給你知道，當你全盤了解「寫作」到底是什麼之後，再決定是否要翻閱這張遊戲卡，在這場迷人的橫向卷軸遊戲中，按下「START」鍵，做一個勇於向前奔馳的角色。
記得小時候，每每在教室裡看著窗外無憂無慮的藍天白雲，心想午餐的便當是否有愛吃的糖醋肉或炸雞腿。偶而，有隻黑色的鳥倏然飛過，牠的瞳仁裡總是映著脹紅臉色的國文老師正在瞪視著我那片不曾細心梳理的腦袋瓜，而同學們一邊竊笑一邊四面八方瞧著老師細長如竹籐的身軀，可想而知接下來的情節肯定很激情熾熱……
當時，我還是很愚鈍的，竟然沒有察覺到兩件事早已暗示著我遠離，直到真正深陷陷阱裡的時候才猛然回溯這些時光裡的細節。
在大學社團博覽會裡，我選擇參加桌球社。原本應該是這樣的。每天選修的最後一堂課結束，鐘聲一響，就自動從課桌椅上醒來，不管臉上是否還印著紅斑、桌面灘著濃稠的唾液，背包一甩，就往體育館地下一樓的社團室奔去。
一面擦拭著球拍，一面走向早已成為指定席的球桌，心想遲早要進桌球校隊，拿著「刀板」在比賽場上盡情揮灑汗水，在一來一往的攻防間忘卻塵世間的煩擾；在你「乒」我「乓」的聲響中數盡時間；在愛與被愛的熱情裡享受浪漫的拉扯。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可是，在桌球社團的隔壁攤位偏偏是文青社，長條桌後坐著四位長短髮型各自俏麗的學姊，長條桌前站著靦腆紅著臉腮、可愛短裙加稚嫩學生襪，清新耳畔彷彿有股漩渦不斷牽著四周的眼神靠近、再靠近一些地喊著。就這樣，意亂情迷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拿了長條桌上的一本什麼文學著作閱讀，似乎「顏如玉」是真實存在的人物，顏如玉一號、顏如玉二號、顏如玉三號……等到回來宿舍後才驚覺，自己拿著文青社的「社團簡介」與「社員證」。現在回憶起來，有股現實並不是殘酷的，而是缺乏良心的感觸。
終於到了社團大會那一天，我特意挑了見父親的白襯衫、夜市買的一九九西裝褲、哥哥的黑皮鞋，好好打扮一番。走在文學院的步道上，昂首闊步，聽綠意盎然上的蟲鳴鳥叫、看陽光在階梯中潺潺流動，自己的影子有如詩人般的氣質，值得迷戀！
打開社團大門，映入眼簾的盡是些陰氣逼人的男大生，他們看入門口的眼神從期盼瞬間跌落成失意，每個人的眼尾都有一滴名為「憧憬」的晨露在緩緩凝聚，當社長決定關門開始說話的時候，世界正要滴滴答答的下雨。後來我們才明白學姊與格子裙學生襪都是社長的詭計──歷代相傳的秘密。
看到這裡，你應該能察覺到一些事情很不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為什麼？
自從參加文青會之後，「閱讀」就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習慣。原先只是對於翻閱紙張的動作產生興趣，漸漸地對紙張的品質、色澤開始好奇，甚至，對於紙張的氣味漫延出一種迷戀的習慣。拿到一本書，不自覺地拿到鼻尖前嗅一嗅，可能是酸汗味；也可能是霉漬味；或是不知名的腥味；還是成熟的香水味等等……似乎在翻閱書本前就能體驗到故事外另一篇未被記載的章節。你是知道的，窺探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彷彿現實是可以被隨心所欲地解讀，即使「誤讀」也是樂趣。
然後翻開書本，將文字一顆接著一顆吞下肚，每個字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皆能組合出不同的滋味，字裡行間的酸甜苦辣在腦海中攪成一座孤島、一葉扁舟，在海角天涯中洶湧起伏。
直到闔上書本的時刻，你仍在情節裡掙扎，無助地站在結局前喜、怒、哀、樂，以為全知視角可以客觀地躺在沙發裹著棉被吃一大桶香草冰淇淋或一大碗起司爆米花，在偶人們的你來我往裡笑看紅塵；實際上卻是傻愣愣地當個跟蹤狂，把自己演成第三者。
當媽媽拉開嗓子施展獅吼功：「你還不起床！都幾點啦？還再睡！」你才自故事中被一條冰冷鎖鏈纏繞綑綁猛地抽回現實，眼睫毛一刷等同柵欄一開，一隻張著黑色口腔、獠牙尖銳地閃耀寒光的生物撲過來，活生生把你罵成蟲一般的委靡。原來是手機鈴聲。不知不覺夕陽已蓋上黑被子，窗外一盞一盞的夜燈開始傳唱嘻哈版的晚安曲，越唱人們越有精神，唱得越晚人們越叛逆。
其實，才過了三個多小時，一本書就被徹頭徹尾摸透。仔細想想，你似乎悄悄反省出什麼道理，把額頭敲一敲，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你是知道的，我開始明白「旅行」的意義。早上攀爬過這本書的山巔後就往下午另一本書的驚濤駭浪裡冒險，如同在平行宇宙的空間裡穿梭，花費幾個小時的光陰去經歷數個全然不同的人生。
沒錯！就像坐在捷運或高鐵車廂，時間在閱讀裡變得越來越快，漸漸地記憶疊加許多重量，你與其他人的青春有了截然不同的認識，雖然樣貌依舊是稚嫩無暇的淨滑，可是靈魂卻已有成熟的老態。突然間，你和同學們有了差距，他們好像離你很遠很遠，又很像他們都捲縮在一根竹管子裡說著天空如何遼闊的傻話。
你知道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快，剛剛重生的故事很快就開始枯黃凋零，在一片雪色覆蓋的孤寂裡悄然逝去，當春光再次揮筆大地的時候，又有新鮮的情節發出嫩芽……只不過，現實中的□□(請讀者自行填寫)仍是一成不變。
當「閱讀」不僅成為生活習慣，更演化為生活態度之後，你發覺自己被賦予某種「與神同行」的能力。
「似乎，這個角色不該如此表現；那個場景沒有足夠的立體；時代的色調缺乏新鮮；對白顯得無趣又低級；甚至連書名那幾個字都廉價到毫無美感。」這些想法不斷在你的旅程中形成絆腳石。
你知道嗎？潛意識裡，你渴望成為一顆蘋果，讓赤裸的亞當、夏娃或是舔著黑色嘴唇的大蛇都想咬上一口。
漸漸地，書寫成為「閱讀」之外的樂趣，從一小時幾十個字，到一天幾百甚至上千個字。無法遏止越來越沉迷於「寫作」這回事。透過書寫，原本充盈在胸前或腦海的想像自筆尖洶湧翻騰出來，各式各樣的意象被拆解成筆畫重新組合在一望無際的字格中。
你知道的，當一名創世者是多麼受人尊崇；掌握機會和命運的權力是如何讓人愉悅與享受；幸福永遠纏繞在身上，只要你，一聲令下！
這時候，你還沒察覺到，有件陰謀正在暗處裡滋生……
「意識在朦朦朧朧裡漂流，身體成為四分五裂的意象各自沉浮。剎那，黑暗深處有一股巨大聲響猛然爆發，空間開始以逆時針方向急速旋轉。」
「睜開眼，光亮從四面八方呼嘯而至，只能急忙閉上雙眼，待塵埃落定之後才瞇著眼以窺視的神情掃視眼前光景。」
坐在床邊，房間裡的事物依舊如同昨日。鬧鈴響個不停！
「單人床架緊靠東北方牆角，天花板的蒼白牆面還在酣睡。」
「東南角落置放核桃木色書櫃，頂天立地的姿態頗具高傲之色，肚裡藏書有秩序般分門別類排列。」
「書櫃旁是鐵製房門，綠色門漆被風颳去幾道顏面，顯得狼狽。」
「順時針瞧去，衣櫃裡掛著不是黑色運動衣就是白色的襯衫，還有兩件不曾洗泡過的藍色牛仔褲。沒有時尚感也缺乏幽默。」
「書桌上的檯燈總要彎著腰才能看清楚字，一疊再一疊的稿紙嚷著貧脊的土地喊餓。」
「桌腳的垃圾桶裡揉著一團跟著一團的哭鬧聲。」
你知道的，當你的「寫作」已掏空所有積累的印象，再也無法扭擰著筆桿擠出一些想像的時候，你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早已翻開陷阱卡，下意識前腳一縮想要倒退，卻看到踏下的腳印被牢牢刻在「START」鍵上。凡是透過感官觸及的人事物，件件都會變得細緻，就像拿放大鏡觀察紋路，一個字的橫豎撇捺，都可以成為峽谷、斷崖、峭壁。
自從「寫作」進入生活，你就不自覺地放慢動作，光是一杯黑咖啡，你都可以花上十幾分鐘去描述它，好像它是有生命的對象，不只外表，連內心世界都被你形容。
你曾看見窗外的世界不斷地變化，唯獨你的房間像是中了某種詛咒，日復一日的重新開始。在你起床後，描繪完周遭的擺設，坐回昨日呆了一整天的位置。看看放在桌上的稿紙，仍是滄茫無聲。
你知道的，我從來就不習慣電腦寫作，死板板的打字無法傳遞溫度在筆劃裡，現代人總是被科技慣著寵著，所以排列出來的文句總是像紗窗格線裡那一坪單調無趣的風景，以為是窗就有新鮮味。
時間緩慢的像是凝滯，濃稠的時間反倒讓你輕飄飄的感受不到記憶的重量。手握的筆桿有如噬血蟲般噬咬你殘存不多的腥紅血液。房間越來越冰冷，像是掛在牆上的黑白照片，被凍結在過去，牢困在思念的潛意識。
漸漸地，書寫的字體也越來越多的重複，一堆「的」、一堆「是」、一堆「在」、一堆「像」、一堆「你」、一堆「喘氣的標點符號」和「□(請讀者自行填寫)」。
最終，你發現自己再也無法自「閱讀」中「旅行」，也無法在「寫作」中「與神同行」，這一切都是一場駭人聽聞的陰謀。不信？你可以拿面鏡子照照你的臉龐，是否看到容貌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自信？謊言！謊言？什麼才是真正的「真相」？
備註：體感時間的符號標示為「」
2021.04.30／初稿，讀雨居
2021.04.30／首發，方格子
2021.11.27／分享，馬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