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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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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期

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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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一年的患病筆記寫成一篇文,其實現在也已經過了一年半,還有三年多的療程要走。

第一週。

從家裡步行十五分鐘,走了一段產業道路,經過雜草叢生的紅土地,避開幾輛砂石車和混泥土車,忍著身體的不適,還要小跑步的穿越雙向四線道只留給行人三十九秒的馬路,在這座還不該被稱為都市的城市裡住了五年,路上經常是展現出媒體報導這座城市「欣欣向榮」的大興土木,但對於我來說,卻是一個無法適應的過渡期,就像被迫承受自己身體帶來的改變。

第一次來到當地的醫院看診,經歷了兩年多的疫情控制,誰也不願意輕易進到醫院,現在則是無法選擇的情況,未來每一週都會面臨同樣的事。

我坐在候診室裡,大多是有陪伴者的女性,這裡不像我成長城市裡的大型醫療醫院,候診室中只有少數幾人,每個人都有椅子可以坐,同時與陌生人保持一點距離,等待醫師看診的時間很長,卻沒有人表現出一絲不耐,或許也是當地人和都市人對於時間概念有所不同的原因。

等待一個已知的結果,醫師要求我拉開上衣,用手按壓我的身體,我說有一點疼痛,他輕微的點點頭,贊同我之前的預測,但依據程序還是要仔細檢查才能最終確認,由於跡象很明顯了,當下就被安排到超音波室。

護理師拿了套檢查服要我換上,毫無準備地背著隨身包包就進入檢查室,隨即躺在鋪著一張大白紙的床上,依照指示雙手伸過頭,她幫我塗上冰冰涼涼的膏狀物體,在我身上推擠著儀器,為的是拍下那被視為證據的「超音波照」,以回應我最初的猜想。任務完成後,她用一條布抹去了凝膠。

「妳說的沒錯」回到診間,醫師試圖以輕鬆的口吻說出這結論。我回答「我知道」,也許我在「他」形成的第一週就感受了,身體突然容易疲勞、心情莫名陰鬱又徹夜難眠的那時,在我看來是一個跡象,身體邁入新的階段。

醫師通知我的當下並沒有偽裝,聽起來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像上次聽到「你喉嚨發炎了,休息幾天就會好」,聽到他輕鬆的口吻,我也只能故作鎮定,禮貌性的微笑以表達自己能接受他說的,我想當一個配合度高的患者,至少當時是這麼想的。

但我得的,是讓女人陷入困境的疾病,後果將影響餘生,之後的每天都必須要為「他」而努力。

一個月之前,我在網購平台下以四折的折扣買下超過五千元的液態衛生棉,原本足夠我用五年的份,在經濟拮据的情況下,預先支付了這筆錢,如今卻暫時無法使用,也增加了我一個焦慮,無端花了五千元,之後還要花更多錢來進行與之相悖而行的事。

停經。

或許對於現代人而言已不算是個問題,但確實是自然法則下的不平等,生理的狀態無法用任何的意識形態和社會價值拯救,即使寫下幾百篇、讀過數十本關於「女性存在意義」的書籍,聲稱自己與男人是對等的,我們的差異來自於社會而非基因,但終究會敗在這樣的事上。

我自認處在一個尷尬的局面,我的年齡經歷這樣的事還算年輕,同時要接受「他」所帶來的改變又似乎太老,不一定有體力恢復,也許身體不會回到原先的樣子了,看著自己身體的變化,厭惡身為女人所要面對的這種不公平。

由於賀爾蒙的變化,我開始掉髮、情緒易怒、記憶力衰退、皮膚粗糙,尤其整夜難眠,那些我從來不預期會發生事情都在幾個月中產生了,在兩個月內經歷了別人十到十五年的變換過程,毫無過渡性的。

說起來很諷刺,我曾信誓旦旦的說男女性的差異不因外在的象徵而不同,還有我曾經痛恨夏娃身為女性始祖犯了罪而讓我每個月流血、受苦,還說過自己這輩子也不會想要小孩,「為人母才不是天性」……現在卻成為對我的懲罰,我不羞愧於當一個女人,我自豪當一個女人也能自由選擇不生育,但我並非想要被奪取生育的功能,我想保留而不使用。

第五週。

終於擺脫「他」了。

五週之前因為有了新身分,已不被當成一個有尊嚴的女性,手術前一天要做心電圖,到了房間裡才看到一行字寫著「需要女性醫檢師請先告知」,才意識到做心電圖必須裸上半身,和現場的男性醫檢師說我想換成女性檢查,對方不耐煩的說,「現在是午休時間,目前沒有女生」,我只好在陌生男人面前脫掉衣服。

心裡很清楚對於他而言,我的身體只是一個需要檢查的物件,再多的矜持只會顯得在找麻煩,我也不想在醫療人員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許這是病患的一種自卑心態,被迫放棄了一部分的尊嚴。我想起不久前閱讀西蒙波娃的《一場極為安詳的死亡》,提到她母親在年老住院後的「動物性」,或許是自覺病人不配擁有自己的身體。

我被當成一個肉塊被送到手術台,赤裸的身體被數個人包圍,他們任意地把我從一張床抬到另一張床上,拿著手術刀在我身上切割,取出不該存在的東西。我現在能敘述的畫面都是從像是《實習醫師》的醫療劇中得到的,實際上我無法想像自己如同人偶般躺在硬邦邦的手術台上,唯一有的印象是麻醉醫師在我的口鼻上蓋著一個呼吸罩,施魔法般的倒數三秒。

下一幕,張開眼睛的同時聽到有一個女生說:「病人醒來了」,之後被推到等候室,持續十個小時都是昏昏沈沈的。清醒後,身體逐漸疼痛,按時吃了三顆止痛藥還是痛得睡不著,從此失眠困擾就一直跟著我。

第十週。

不知為何我一直沒辦法「適應」老去這件事,那天是我回診的日子,早上和下午各看一診,半天都待在醫院,在候診的時候一邊讀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讀的過程有好幾個線路互相干擾,腦中的雜訊很多,我當時不知道書中的寡婦代表著前蘇聯的東歐國家,只想著她和我有相似的年紀卻如此絕望,絕望到必須和口臭男親熱,也許我在別人眼中也是這樣吧?畢竟獨自看診的人只有我。

醫師花了將近一小時看其中一人,輪到我也正好快中午了,正合我意,加上領藥打針的流程就能銜接下午診,也不用在這個沒有商店街的地方醫院想著如何消磨時間,每次看診的過程都差不多,醫師看我的血液數據給正面評價,聽我說最近身體的轉變,我請他幫我開安眠藥,但不用開連續處方籤,免得浪費醫療資源。

我說:「安眠藥開這個月就好了!」

他聽到有些好奇的問我:「你怎麼知道下個月就會好?」

我解釋說,我不會每天吃,盡量讓自己控制一週吃兩顆,這樣就能撐三個月了。

最終,低估了失眠。

確實地說是連續好幾天,到五點都還睡不著,中間似乎都有半小時非清醒的狀態,一旦我醒來後就很難再入睡了,根本不想繼續躺在床上尋求機會,只是認命的坐起來讀點書,畢竟我對失眠的「脾性」已經很清楚了,一邊用手機放著白噪音,製造一點睡意。

先是雨聲、雷聲、溪水潺潺聲、篝火的聲音,然後又是小河流水聲、海浪聲——每一種聲音之下都有多樣的選擇——我需要的還是下雨的聲音,在這個季節,我熟悉的城市的夜晚應該是伴隨著雨聲,而這座被稱為「風城」的城市鮮少降下雨。

從床上起來吃一顆腫瘤醫師開給我的安眠藥,在黑暗中摸到床頭櫃的藥盒,塞了一顆到口中,過了半小時,還是一點效果也沒有……或許我到天亮之間的半小時有睡著,連吃藥都要擔心下次需要時沒得吃,不該在醫師面前逞強的少開藥。

回到確定罹癌的那一天。

我故意晚點才到醫院,前面只等了七個人。本來我一點都不緊張,但隔壁的老先生突然播放起中國人吵架的影片,搞得我心跳有點不穩,影片中那兩個人的聲音頻率過高,更是造成緊張的情緒。

輪到我進診間時,腦中突然空白忘了自己把健保卡放在哪,摸了兩個袋子的內袋才找到,我明明在進入前認真的模擬過,想表現的冷靜一點,上次已確認有腫瘤,醫生說看化驗報告才知道是否惡性,但我很清楚那就是乳癌。我有這樣的預感。

進到診間,醫師就說:「我記得我有看到你的報告,恩,應該是乳癌沒有錯!」

此時他正好打開了我的檢驗報告。依然是想試著用輕鬆的口吻說話,不確定是想安撫病人又或許那是他原本講話的習慣?醫師是一位年紀看起來與我相仿的男性,他又說,「果然,是乳癌。但是妳非常幸運,發現的很早期,」他一再強調:「一般人不太會在這時發現!」

第十個月。

那是去年九月發生的事,距今剛好過了十個月,到了該生育的年紀卻沒生育,也體會了停經十個月,且之後還會繼續停,我每天要吃賀爾蒙藥、每二十八天要打一次賀爾蒙針,持續五年,可能到時也不會有經期了,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將近三百天沒有來月經,在罹癌前的一個月,買液態衛生棉之外也買了智能運動手錶,期許自己每天要跳繩十分鐘,手術之後有要求不能劇烈運動,尤其是甩動手臂,至少智能手錶清楚的紀錄著我上一次的經期和每天睡了多久,不算是完全喪失功能。

與癌症幾乎同時發生的是和網路上認識的文友一起開的出版社,就在我們決定要成立出版社後不久,我因為發現硬塊而到醫院檢查,也許是感受到生命的有限更不想放棄一件自己想繼續進行的事,無不猶豫也沒思索過要爽約,也許這也是種生育吧!

罹癌後,偶爾將自己的心情發到社群媒體上,有人說我勇敢,而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選擇相信醫師說的「妳還年輕,不會有事」,我沒有死的勇氣,儘管在凌晨三點睡不著的時刻,翻著一本充滿意識形態的法國小說,想把自己無聊到「死」,但我連睡著的能力都沒了,又怎麼能輕易的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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