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
她打水洗了脸,又拿红蓝花的汁水抹了嘴唇。趁没有人注意溜了出来。在那儿徘徊了好几日,终于候着一个没人的空当出来了疾步地从小门出了工厂,皱纹在她脸上爬着。她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闻着满世界的浆糊味,面色沉静。
一路都没有遇到人。死要到来的时候,她的脚步竟有几分轻快。一切就要结束了。她走进那栋房子,一步步向上走去。听着自己鞋子和木制楼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想起书店里曾经的印刷的气味。时间过得很慢,出逃的紧张感也消散了几分。她到了县书店的顶楼,把门反锁了。
在这里她度过许多的青春年华,却从未到过顶楼。就站在窗边伸长脖子朝街上看,就像朝一口枯井里张望。街上依旧只有远处的三两个人,不知道大家都去了哪里。这样,她就不必行色匆忙,而可以安安静静地离开,再也不用受种种羞辱。她本是不怕死的。她知道人本不是一瞬间死掉的,而是每分每秒都在死去。更何况,这世界已无更多可留恋。
但望见那坚实的路面如此遥远,她还是有了几分犹豫,只觉得腿脚沉得难以挪动一步。她见过几次跳楼的情景,她记得地上的那滩血污,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她生来爱美,就想要漂漂亮亮地走,哪能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冷风从山上涌过来,她浑身都冷,手里却撺了两把汗。
日光把县城的街照的昏黄。街上的人小的如一颗颗豆芽菜,在风里慢吞吞地翻滚着。远处的山灰蒙蒙光秃秃,像往常一样静穆,观看这县城里大大小小的事。
一瞬间她对于自尽的念头感到有些可笑,有一种淡淡的窘迫向她袭来,她很想回到工厂里和其他老师在一起。但只要想到乱套了的世界,想到那些凶蛮的青年人,她又觉得没有理由退却。况且,须知道她是逃出来的,如果再返回去又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再等着她。这使她下定决心,笨手笨脚地扶着窗框把腿跨出去,就颤巍巍地坐在窗沿上,两只蓝布鞋在半空荡来荡去。
这是第一遭从这样的高处看裕县。原来地上的颜色极鲜艳,和灰色的远山就像是两个世界的。裕县的大地是一张蜡黄的油纸。黄是几百年来的黄日和沙土,日日夜夜地铺着,打着,染上去的。几百年来人们在这片黄澄澄的土地上劳作、生育,殷勤地关心邻人,几代人的生活就过去了。
这油纸之上还有血流殷地的红。那是各式各样的横幅标语,如刺破了黄色的肌肤流出的血珠。那些文字和春联用同一种颜色染成,却来得如此凶猛。 在这样的年岁,这些红字翻云覆雨,决定许多人的命运于字里行间。她的目光快速飞越层层色彩,飞向西南边的一间院子。在那里她生活过许多年,日子像流水一样无影无踪了。在那里她和她男人像烈火一样爱过彼此的身体,但那些回忆都已经很遥远了,他们生活的痕迹像蜘蛛网一样交错,只是如今想来已隔了整个人世。
通知她去给她男人收尸的时候,她看见紫黑的死气爬满了男人的脸。她死活想不通,自己男人这样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一下就没了。
她坐得腿有些麻,就努力拿手撑着窗沿,让重量轮流压在两条腿上。这时候,两个喘着粗气的绿军装前呼后引地向她跑来。见到他们,她的胃就抽搐起来。他们越跑越近之时,她却听见有个声音告诉她要镇静。”毕竟,不出多久,他们就再也无法给你痛苦,他们就将成为两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那高个的叉开腿站着,挥舞着手臂叫骂:”你这是公然和我们无产阶级对抗!你这是反社会主义,反伟大领袖毛主席!“那个矮个便结结巴巴在后面附和。他们在楼下疾呼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语言,一面差遣身后的跟从去寻找这栋楼的钥匙。
两人的声音打在石质的路面上很快就飘散了。她置若未闻,看着远处低矮的民房,像在期盼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有什么值得等待,但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刻回想起来,这一生似乎还有什么没做的事情。
她处在孤独之中。随着日光流动,风中有了几分暖意,夹杂着人们造饭的酱油味、馍馍的香气传送过来。她感到夹袄下的身子燥热难耐,就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她想不到这种种感觉来的如此真切。肌肤上的热度、落日的神采和许多微不足道的气味让她忆起许多人生的旧识。她想起从前。她想到家门前的那小段路,路边有一棵老柏和一堵摇摇欲坠的破墙。这段路她走了无数遍,却从没有停下脚步想过其中的意义。有多少足迹踏过这段路,它又把她引向什么样的命运。她也想起她男人。那时候她一夜夜地观察着他异乎寻常高大健壮的身体在睡眠中的起伏,自己却辗转反侧,使那张小小的铁架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的梦境安稳而甜蜜,全然不知觉人生痛苦的本色。就这样,无数难以名状的情感、残缺的片段都重新出现在她的心里,使得她眼眶湿润。
”要跳就快跳!“人群中有个破锣般的声音刺耳地响起。”然后这句话又陆陆续续地响着。她从回忆中惊醒,原来除了那两人之外,县里的人听说有人跳楼,也都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这栋楼围了七八层,唯独把自己脚下那块空出了三米见方的大小,免得自己被砸中。人们指指点点。人们高谈阔论。人们的手臂此起彼伏,像大风中的麦田的摇摆。这些斩钉截铁的手势极具诱惑力,做的人越是多就更为难以抗拒,谁看了都会觉得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具有一种正义性。事实上,我们承受的许多次悲剧都证实了这一点。人群中也有几个好心的女人劝她不要轻生,但是声音却被更高的不怀好意的声浪盖过,只看得见她们脸上急切、痛苦的神情。无数的声音一并传入她的耳中,她在这种围观之中感到恼怒,因为她相信死是个人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人在这个世界能够最轻易决定的事情。但是这些看热闹的人却将其变成了一出戏,她变成了演员。
个人的死亡很快融入到了群体的喧嚣之中,成为这群人眼中的一出可以拍手称快,且在饭后可以发表高见的一出戏,就如同这县城许许多多个人的事情。她高高地坐在半空中,观察着下面那些小人。她看见他们穿的整整齐齐,仰起来的脸上无不撒了暖暖的日光。一切都与往日不同。在高处,人群中那些可怖的人显得微不足道,就像儿时玩的一个个小兵佣。他们的表情模糊了,叫喊声也变得微弱。这些小人一个个叫喊地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一个个把外衣解了,系在腰上。嗡嗡的声音在他们中间来回游动。
因为这段距离,那重压迫着她的关系不复存在了。那些可怖的面孔,沾着血的手,突然和她无关了。她的内心宁静如水,甚至还感到权力在握。当人们在楼下翘首时,她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甚至还有权利决定人群的反应以及他们在若干年后怎么谈论这件事。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黄昏的暖意也吹打在她的身上。她把夹袄全解开,任风吹着胸襟,额头汗湿的发被风轻轻吹拂。人们抬头看她的时候,眼睛被落日的光刺地微微疼痛,他们在光晕之中仿佛看见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人。仰望着她,看见她红润的脸蛋、充满生气的肌肤、绰约的身形在风里染上一层柔美,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在这穷乡僻壤,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在这荒原上开出了一朵艳红的芍药。人群沉默了。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人们觉得这样饱满的生命不应该死去。哪怕是最邪恶最猥琐的人也这么觉得。
日头越发下沉,而人们也被这剧幕间的等待搞得不耐烦起来。她的心绪却像明净无尘的镜子,一切的喧闹在她耳中都后退了,所有的颜色都随着落日渐渐暗淡下来。在这楼顶,她感觉不到动荡革命中的担惊受怕,也感觉不到丧夫的疼痛,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一分一秒地老去。现在,她心想,她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就在这无边的宁静中,她即将纵身一跃的时候,她只听见背后清脆的“嘎达”一声。
身后的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