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起阿嬤的手

第四天（7月4日） 在一段關係裡，你有沒有一個化被動為主動的時刻？無論是愛情、親情或友情。

聽說你突然想起誰的時候，是那個人也在想你。我多希望這是真的，雷公雨直直落的日頭，我想起阿嬤。

想起阿嬤的手，嬰兒搖床邊搖啊搖，搖桿鏽鐵吱喀吱喀響—

囡仔囡囡睏，一暝大一寸，

大手將阮牽，阮的手後妳來牽；

囡仔囡囡惜，一暝減一日，

細手把妳牽，阮的手牽妳的手。

想起阿嬤的手，裁縫車喀嗒喀嗒響，扛起家計兩頭忙，
日子織出妳車腳下縫線裡脈脈相連我的血液裡，
想起阿嬤的手，疼惜阮親像心頭肉。

小時候我總是殷殷期盼過年可以回嘉義鄉下一家的圍爐，吃上一鍋家傳竹筍滷肉配上白晶晶的米飯。那時候總會跟著阿嬤牙牙學台語。我說國語，阿嬤回我台語，這樣國台語交叉的祖孫對話，不懂的時候就比手畫腳，有時心有感應的亂猜，大部份的溝通都不成問題。不過，有時候也會鬧笑話。一次，阿嬤請我去買「豆油」，接過她給我的一百塊，從廚房長廊內奔跑到門外隔壁又隔壁的那間雜貨店，用著我稚嫩剛學到的台語，跟店鋪阿桑說：「我要買『豆油』。」想當然挾雜著國台語，阿桑聽模糊了，從食物架上拿了三種油給我：豆油、蔭油、醬油膏。我看著三種油一臉疑惑的……只好一把全都抱住，踩著尺寸過大的藍白拖鞋，一蹦一跳的跳回廚房問起阿嬤：「阿嬤，你說的「豆油」到底是蔭油還是豆油膏呢？顏色都不一樣耶！？」阿嬤拿起油膏並吩咐我剩下的油罐都要還給阿桑，還有記得要給錢不記帳。

想起阿嬤的手，裁縫車喀嗒喀嗒響，日子如緜長的線，
隨著裁縫車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地接起阿嬤的手，
想起阿嬤的手，心內疼惜你會毋甘……

一眨眼我已36歲，阿嬤年過半百好幾。
這年，她大病剛出院，時值準備要過農曆年了，爸爸特地提早趕前兩天回鄉下。全家動員將阿公阿嬤的家大掃除，我並跟著阿公沿街市場的採買年節食材。
這年，我主動穿起圍裙，站在爐台前拿著油膏澆淋滷肉小火慢煎上色。阿嬤坐在輪椅上教授我如何切蔥段、用刀背拍碎打平蒜頭以及火炒爆香五花肉以及油膏與水的比例。處理三層肉要先以熱水灑過去血水，再以小火慢煎把豬油乾煸出來，起鍋放涼切塊，再入炒鍋加入薑蒜爆香快炒後油膏上色，最後再放入鐵鍋中加入適量的醬油、水與米酒，倒入筍片一同細火慢燉一個小時才能入味，起鍋前加入蔥段。呼！這是我第一次照料一家九口桌上最重要的家傳滷肉。

想起阿嬤的手，裁縫車喀嗒喀嗒響；時間如倒掛鐘擺，擺鐘一日二十四響的叮叮噹噹，時間繼續不停地前進……

再隔了幾年，病榻前探訪阿嬤，阿嬤牽著我的手：「我上懮煩妳，妳若毋嘸嫁，妳一定噯好好仔保重妳自己。」這是她記憶慢慢退化前對我最後的交待。

我推著阿嬤的輪椅車吱喀吱喀、吱喀、吱喀；歲月的裁縫車喀嗒喀嗒響；兒時的搖床鏽鐵吱喀吱喀響—時間不斷倒退的她的記憶……

牽起阿嬤的手，改寫記憶的搖囡仔歌：

囡仔囡囡睏，一暝大一寸，

大手將阮牽，阮的手後妳來牽；

囡仔囡囡惜，一暝減一日，

細手把妳牽，阮的手牽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