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怪异、阴森与骇人——Eugene Thacker关于The Weird and the Eerie的书评
长久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恐怖这一题材不值一提,遑论哲学层面上的反思,它是被等同于廉价的刺激、纸浆杂志(pulp magazine)、B级电影的东西。但之后的年份里,随着一个强健且多样的,以批判恐怖题材为己任的文学的诞生,这种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批评文学中的大部分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把恐怖题材当作社会的一种折射,相反,它们认为恐怖这一题材,是一个可以用来追问关于人类——这个命名了自己物种的物种——之命运这一深刻问题的平台。秉承此类观点而成的恐怖写作,大多借鉴了当代哲学的发展成果,并尝试扩大恐怖涵盖的范围,以此摆脱之前这类题材陷于血腥、暴力与惊吓元素的窠臼。当然,这种思潮并未引领一切,时至今日,关于恐怖题材的作品往往还是那些倾向于罗列资料的书籍(如《1977年意大利恐怖片100强》第四卷),亦或按需印刷的数据库(《亚洲鬼故事百科全书大典》),再如大量以电影研究本科生为目标受众的导论教材与调查报告(《文化研究中的关键术语:溅射朋克(Splatterpunk)》),以及一些以拉康精神分析语风写作的,自身就似某种学术邪典的分析恐怖电影的晦涩学术专著。
虽然这类书籍开卷有益,但真若读起,便好似坠入了由谷歌/维基百科/YouTube共同打造的无底洞,读者们只能带着迷惑的眼睛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踽踽独行。不过,最近关于恐怖题材的写作采取了不同的方法,它们回避了或流行或学术的极端视角,开辟了一个或许还未被命名的第三空间。其中接受这一挑战的,便是Mark Fisher所著的《怪异与阴森》(Fisher可能是通过他的博客K-punk而为众读者所知,在他英年早逝之前,这个博客已经持续更新了近20年之久)。和其它秉承类似思路的书籍一样,Fisher感兴趣于如何将我们对恐怖题材的理解升华至题材之外,为此,他将目光聚焦于恐怖题材中最深刻的线索之一:生活在以人为中心的世界中的人类的极限(the limits of human beings living in a human-centric world)。
作为案例分析,让我们重新审视H.P.洛夫克拉夫特的著名短篇小说《克苏鲁的召唤》的开头段落。
“人的思维无法将已知的事物相互关联起来,我认为,这是这世上最仁慈的事情了。我们居住在一座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小岛的周围是浩瀚无垠的幽暗海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应当扬帆远航。科学正循着各自的方向发展延伸,迄今尚未伤害到我们;可有朝一日,当这些相互分离的知识被拼凑到一起,展现出真实世界的骇人图景,以及我们在这幅图景中的可怖位置时,我们便会在这种启示前陷入疯狂,或者逃出致命的光明,躲进一个平静、安宁的黑暗新世纪。” [1]
洛夫克拉夫特用这个——或许是有史来最悲观的开场白——搭建了一个实质探讨人类之有限性的思想实验平台。最初发表在1928年2月的纸浆杂志《诡丽幻谭》(Weird Tales)上的”克苏鲁“,正如洛夫克拉夫特所坚信的,是在深时(deep time)与深空(deep space)[2]这样超巨大尺度所交汇出的视角下,折射出的人类文明之短视与卑微。众所周知,洛夫克拉夫特除了从Edgar Allan Poe, Algernon Blackwood, Arthur Machen那里汲取了很多灵感外,他还因臭名昭著的仇外心理而为人所知(在他的书信里经常被表述为公然的种族主义)。然而,尽管如此——或——正因如此,洛夫克拉夫特自己在恐怖题材方面的思路是十分明确的。在他的许多文章、笔记与信件中,他以坚决的厌世态度写道,恐怖故事应该唤起”一种对外部未知力量的令人屏气凝神的恐怖气氛“,这些力量”是对自然法则的恶意之违背与破坏,而这些自然法则,却是人类面对来自混乱与未曾探及空间中那些邪魔的唯一防线。“这些故事里的”怪物“与传统认知中的吸血鬼、狼人、僵尸和恶魔所组成的阵营相去甚远——对洛夫克拉夫特和他的同道者而言,所有的这类怪物,最终只是以人类为中心的希望和恐惧的唯我折射。它们经常被以抽象的、元素化的、太古化的形式所描述。”空间中的颜色,“”时间中的阴影,“或”潜伏着的恐惧。“
“克苏鲁”的故事本身——详尽描写了对一个古老、恶毒,依稀形似黏糊糊的头足纲样的上古神祇崇拜的发现,当它从一个深藏于深海下、不可能的黑色巨大几何图形的坟墓中重现于世的时候,所昭示的不只是世界末日的到来,还有整个人类文明在深层次上的徒劳 —— 这个故事之后在恐怖作家、评论家与粉丝中获得了类似的崇拜地位。在20世纪初,与洛夫克拉夫特同时代的Clark Ashton Smith, Robert E. Howard, Robert Bloch,以及后来的诸如Ramsey Campbell, Claitlín Kiernan, China Miéville, 伊藤润二这样的怪诞作者,都写过类似的宇宙际厌世题材故事。正如一个缓慢移动的,长满触手的迷因(meme),克苏鲁“神话”已经远远摆脱了文学恐怖的限制。电影改编俯拾皆是(“非戏院首映”(straight-to-video)这个术语现已不再适用,但在这里恰如其分)。几乎总以绝望和/或死亡结束的电子游戏。跑团时配备的不可能形状的10面黑色骰子。任何漫展都随处可见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漫画、杂志、艺术品、海报、贴纸、连帽衫、密斯卡托尼克大学(Miskatonic University)的课程目录,可怖的死灵之书(Necronomicon)某版,甚至还有为洛夫克拉夫特儿童所制的克苏鲁毛绒玩具。一个产业诞生了。当下,无论在获得学院奖提名的Arrival (2016)还是明显不可提名的滑稽作Independence Day: Resurgence (2016),都可以看到克苏鲁的远房表亲。克苏鲁,似乎,已经成为主流。
萦绕在所有对这类可怕触手怪物的喜爱中,我们很容易忽视那些贯穿洛夫克拉夫特短篇小说的主题,它们令人不安,却又引人注目,标识着通常被称为”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或”宇宙恐怖“(cosmic horror)的传统。当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人物撞见像克苏鲁(甚至更糟的修格斯)这样的陌生生物时,他们的反应并不典型。该如何去形容他们?”害怕“(Fear)这个词太过简单,它包含了一切,却什么都没说。但,他们也没有像老式哥特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被”恐惧“(terror)或”恐怖“(horror)这种更文学化的影响所征服。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接受由精神分析的”诡秘“(uncanny)[3]或“奇幻”(fantastic)的文学结构所提供的批评距离(critical distance?)。直面克苏鲁时,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人物就那么僵住了。他们变得麻木。他们走向黑暗。思想僵直。他们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们“感受”(feel)到的正是这种“人类思想无法将其所承载内容联系起来的无能为力”。忘掉对死亡的恐惧吧,我刚刚发现的这个始于太古,来自其他维度,正黏液横流的黑曜石古冢的亵渎,让我对这个被抛弃的宇宙之尘埃上的一点,我们可笑地称之为“我们的”星球上的所有人类知识都产生了疑问。
然而,在其所有的故作惊悚,耸人听闻,低俗的严肃性中,洛夫克拉夫特和其他作家在《诡丽幻谭》里提出的问题也是哲学问题。它们强调人类知识在一个快速变化世界中的局限性,这是一个似乎对科学的阴谋诡计或宗教的繁荣教义漠不关心的世界,它在技术进步的傲慢与政治意识形态的诱惑前无动于衷——一个寒冷的“爬行着的混乱”正潜伏在人类脆弱的组织之下。这些故事中的人物所发现的(除去常见的疯狂,恐惧和死亡以外),是一种蹒跚的谦卑,人类的大脑发现了自己的极限,它只能被自己的傲慢——思想的谦卑——所启迪。
这个主题——可被知的极限,可被感觉的极限,可被做的极限——正是Fisher所著的《怪异与阴森》核心所在。值得注意的是,它与其它对恐怖的研究方法有显著不同,那些方法看似批判,却往往视恐怖题材具有某种本质上的,使我们能够清楚,应对,或者解决我们的群体恐惧与焦虑的治疗功能。这类带有对恐怖题材具有治疗功能的观点往往在保守的解读(提倡建立或重建规范的恐怖故事)与激进的解读(提倡另类,差异与超越性的规范的恐怖故事)间走向极端。只可惜,即便如此深思熟虑,我们仍难以摆脱这样的感觉,即,似乎恐怖题材有某种唯我论,在那里,我们人类仍身处一切的中心,他们或构建了边界与掩体,再次抵御了对我们集体身份的另一威胁,或设计出了巧妙的方法来创造出与他者的畸形结合,从而延续了人类所做的,攫取不朽的春秋大梦。
无论保守还是激进,对恐怖题材的这两种反应都涉及同一种策略,在这种策略中,世界上的所有陌生性(strangeness)都被转换进一个或按我们自身形象创造的世界(拟人主义 anthropomorphism),或某个对我们人类有用的世界(人类中心主义 anthropocentrism)。尽管恐怖故事里的角色遭遇过所有可怕的事情,但在某种意义上,恐怖题材终究是一种人文主义,是对人类知识之无限潜力,人类情感之不可估量容量,人类主权之无限保证的颂歌。即使是在最极端的僵尸毁灭日、吸血鬼变异、恶魔瘟疫的严肃说教下,这也这没什么可惊讶的。物种的自身利益受到威胁。人类身处灭绝边缘,只为如此才能延续自身的掌握(自我掌握与对环境的掌握),甚至获得某种,对其自身脆弱的,存在主义地位的超越。与恐怖题材的最迫切的生存主义需求,及其实用主义武器库里对各类怪物的掌握所对立的,乃是另一种掌握——一种形而上的掌握。
但这只是理解恐怖题材的一种方式。像Fisher这样书籍的洞察之处在于,若将矛头对准拟人论和人类中心主义这对孪生支柱,恐怖题材也可以凿穿这种特定于物种的主权。这些恐怖故事不再关心物种的自身利益与掌握,而是更倾向于谦卑、傲慢,甚至,在其至暗时刻,皆为徒劳。当然,这是一个注定失败的项目,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洛夫克拉夫特,Algernon Blackwood,或者泉鏡花认为自己身处一个既站不住脚,又不适合居住的世界的原因。他们最终只得到了一点毫无用处的准智慧(quasi-wisdom),在黑暗森林的房间里疯狂地涂写,试图去赋予这没有意义的一切以意义。或者脱离了充斥着单调计划和项目的人类世界,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无情地拽进了自我克制的矛盾深渊。甚至更糟——他们只是单纯地继续存在。结果就是我们可以称之为“黯淡的人文主义”(bleak humanism)—— 一个只对被其不确定性,其有限性,其怀疑所定义的人性感兴趣的恐怖故事—— 所谓人类的谦卑。
相比下,Fisher的术语更明确。“怪异(weird)和阴森(eerie)的共同点是对陌生(strange)的全神贯注。”对Fisher来说,陌生是很简单的,“对那些超出常规感知,认知和经验的,外部 [……] 的迷恋。” 但怪异和阴森对陌生的理解却截然不同。正如Fisher所写:”怪异是由存在(presence)构成的——本不属于此的存在。”怪异是离谱的,错位的,不合时宜的。它是不容于整体的部分,或者是扰乱整体的部分——由传送门、门户、时间循环与拟像构成的阈值世界(threshold worlds)。关于自我、他人、知识和现实的基本假设必须被重新审视。“阴森,与之相反,是由失败的不存在(failure of absence)或者失败的存在(failure of presence)构成的。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某种东西,或者该出现的地方却一无所有。”在这里,我们遇见了无形的声音,记忆的偏离,作为他人的自我,内在异形的启示,以及埋藏在我们栖居其上的无意识,无机世界中的邪恶动机。
怪异与阴森并不只存在于宇宙恐怖中的深邃区域。它们与自我身份的日常概念,自我与世界间的日常关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嵌入其中。当我们怀疑我们不是我们认为的自己时,当我们好奇我们是否没有像我们所采取的行动那样行动时,当所有我们认定为因的东西只是果时,怪异与阴森便在那鬼祟的时刻中兀然出现。归根结底,怪异与阴森与我们所栖居其中的社会、文化、政治格局的结构密不可分。Fisher写道:”资本在每个层面上都是一个——无中生有的——阴森的实体,但资本却比任何所谓的实质性实体发挥着更大的影响力。“对Fisher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怪异与阴森构成了我们那无处不在的”资本主义现实主义“(capitalist realism)的两极,它不仅促使我们重新审视关于人类能动性,意向性和支配权的假设,还进一步吸引我们,对我们所身处的,以及身处我们内心世界中的,那些无生命的、冷淡的物质性(impersonal materiality)的陌生能动性,进行更黑暗,更令人不安的反思。
Fisher对洛夫克拉夫特的兴趣源于这种从以人为中心到以非人为导向的视角转变——不是简单的”害怕“心理,而是怪异与阴森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毫无人味的平静。正如恐怖题材的学者们经常指出的那样,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与其他类型幻想的区别在于,它们很少架构出另一个超出、低于或平行于这个世界的世界。可是,异常和陌生的事件又切实地发生在这个世界上。此外,它们似乎是按照某种与人类世界中的道德规范、自然法则、宇宙秩序截然不同的逻辑而发生的。如果这样的异常可以被简单地被视为异常、错误、或自然界中的反常,那么世界的自然秩序自会保持不变。但它们不能被这样简单地视作,它们也不能被这样简单地纳入现有秩序而不完全破坏现有秩序。Fisher很好地总结了这个困境:”一个怪异的实体或物体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它让我们觉得它不应存在,或至少它不应在这里存在。然而,如果实体或对象在这里,那么我们迄今为止用来理解世界的范畴就不再有效了。毕竟,错不在怪异的事物:只能是我们的概念还不足以胜任。“
这种被(文学评论家Tzvetan Todorov称之为”奇幻“(the fantastic))的两难境地在怪诞和宇宙恐怖作者那以独特的方式呈现。这类作者将怪异与超自然等同起来,并完全拒绝对自然与超自然做出区分。他们不再借助神话或者宗教,而是借助科学——或者至少是科学的独特套用。 在宇宙恐怖中,由科学所描述的陌生现实往往比所有的吸血鬼、狼人或僵尸故事都要更不真实。Fisher为此强调:”在很多方面,像黑洞这样的自然现象比起吸血鬼要更加怪异。“为什么?因为吸血鬼的存在看似不合情理,打破了自然的法则,但实际上,它强化了“这边”自然秩序,与“那边”超验超自然秩序之间的界限。”黑洞与之相比,“Fisher继续写道,”它弯曲时空的离奇方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常识,然而黑洞是自然—物质宇宙的一部分,一个就此只会更加陌生至我们常识理解所不能的宇宙。“科学,就其所有解释力而言,无意间揭示了那要诠释所有人类知识,而不只是科学的冲动之傲慢。
像洛夫克拉夫特这样的作家很清楚他们对恐怖题材处理方式中的这种转变。正如一段常被人引用,洛夫克拉夫特写在信中的一段话:”……“我所有的故事,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之上,那就是人类共同的法则、兴趣和情感在广阔的宇宙中毫无意义。“洛夫克拉夫特指出,要写出真正怪异的故事,”人们必须忘记诸如有机生命、善与恶、爱与恨,以及人类这个种族所有的微不足道的临时特性。“人文主义于是在此戛然而止。但Fisher也正确地指出,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不只是恐怖故事。正如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反复指出的那样,害怕、恐惧和恐怖只是人类直面一个冷漠无情的非人类世界的后果—洛夫克拉夫特曾将其称作”冷漠主义“(indifferentism)(正如他所嘲笑的那样,好奇”宇宙是不是什么都他妈的不在乎“)。隐晦且费解,也是非人类(unhuman)的一大魅力所在。Fisher写到:”这不是恐怖而是迷恋——尽管迷恋通常夹杂着某种不安——这是洛夫克拉夫特对怪异的演绎所不可或缺的……怪异不能只招致反感,它还必须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对这点的讨论,在Fisher关于作家Nigel Kneale及其创作的一系列Quatermass电影电视剧的文章中达到了高峰。例如用发现埋于伦敦地铁站下的外星飞船这一惊人物件作为开场的Quatermass and the Pit。船内那个残留的陌生准昆虫直指另一种与陆地生命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但科学却告知戏中角色,外星飞船实是来自遥远过去的遗物。似乎不再只是地质与宇宙学,人类历史都必须为此被重新审视。渐渐地,科学家们研究出这些外星遗物已有数百万年历史,他们实际上,是人类的早期先驱。我们,实际上,就是他们 ——或反之亦然?[4] Quatermass系列不仅展示了科学探究的威力,还提出了一个进一步的命题:科学做得太好了。”Kneale表明,探究世界本质的同时,也会不可避免地揭示出人类对自己的定位……如果人类完全属于所谓的自然世界,那得在怎样的基础上才能为他们创造出一个特例呢?现实只会比任何幻想世界与外星文明都要来得更加怪异与阴森。这就是Fisher所说的“激进启蒙”(Radical Enlightenment)[5],一种,即使要以拆解掉那颗构想出它的自知且自赋特权(self privileging)的大脑为代价,也要一往直前的物理学,一个极致的唯物主义。反转倒置比比皆是。如果人类本身不是世界历史的因,而是我们只能模糊直觉出的物理法则的果,又会怎样呢?
激进启蒙的这一主题贯穿Fisher全书。尽管他确实有讨论人们预期中的那些与恐怖题材有所联系的小说与电影(洛夫克拉夫特、库布里克的《闪灵》、大卫芬奇最近的电影),但Fisher也提供了对当代作品的沉思(如Jonathan Glazer2013年的电影Under the Skin),些许值得回味的对比,例如Rainer Werner Fassbinder的电影World on a Wire和Philip K. Dick的小说Time Out of Joint中有关时间循环的怪异影响的片段。还有一些惊喜,其中包括对M.R. James鬼故事里的那篇奇怪的“vanishing landscapes”和Brian Eno 1982年氛围专辑On Land的沉思。同样受欢迎的是Fisher对恐怖题材中被低估作品的关注,包括Daphne du Maurier的那令人不安的短篇小说。在精心撰写的几页篇幅里,Fisher用一个又一个例子,有条不紊地沿着他那曲折的孪生概念前进,直至为我们画出怪异与阴森如何与文化纠缠的图景。
《怪异与阴森》是一篇引人入胜且精心撰写的关于文化美学的短篇研究。远不同于我们所熟知的吸血鬼、僵尸和恶魔阵容,Fisher用不拘一格的例子直指恐怖题材的中心主题之一:人类知识的局限性,害怕的诸多变形,以及所有类型的模糊边界。他简单的概念划分很快让位于反转,置换,与混化(complication),最终拒绝任何”在那“的(out there)骇人或疏远的非人类性(unhumanness),在Fisher看来,非人类更可能存在于人类自身之中(或正如洛夫克拉夫特所写的那样,”非人类被发现存在于人类自身之中“)。
许多恐怖题材的书籍都在乎要给出答案,用花样繁多的分类学和心理学来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一个可供宣泄集体焦虑与恐惧的治疗应用。对Fisher来说,重点更在问题本身,指向人类文化虚荣与专横的问题,关于人类意识自认高于一切的问题,关于不惜一切代价所假定的物种主权问题——也许这些问题最好还是不要被提出,所有的努力或许会因此功亏一篑。
考虑到我们目前所处的怪异和/或阴森的“Waldo时刻” [6],我应该让读者自己决定哪种方法更有意义。但怪异和阴森是可拓展的,弥漫在广布的文化结构与个人沉思的细枝末节中。我与Fisher相识已有一段时间了。在我同意进行这篇评论大约一周后,我在电子邮件中得知了Fisher自杀的消息。我认识的人曾经在那里,就在那,做着他们的事情,在零零碎碎的互动之间,我们太经常假设出一个人的存在。然后,就那么突然的,他们就不在那了。大约一周后,《怪异与阴森》的邮寄到了,在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很难不察觉出它周围的那种光环,好像它是某种最终声明,一个最后公告。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和其他书堆叠在一起,总觉得它也会一同消失,似乎它在那的存在就是不协调的。我偶尔会拿起书翻阅,仿佛暗暗希望着,能发现以前没有的书页。但我的印本与其它并无不同。毕竟,这不就是书的本质,是一个早已死去或将死于未来的人所写下的遗言吗?如此看来,也许所有的书都是阴森的。
部分译注
[*] 精力所限,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还是不一一注释了。
[*] 人名翻译,除了被普遍接受的洛夫克拉夫特(Lovecraft)外,文中提到的非日作者都以不翻译处理(文中出现的两个日本作者Junji Ito伊藤润二,Izumi Kyoka 泉鏡花)
[*] 原文中的很多词汇译文并未仔细从中文角度细细推敲,词汇对照大约是weird-怪异,eerie-阴森,terror-恐惧,horror-恐怖,genre-题材,fear-害怕,strange-陌生。
[1] 节选自竹子译本的《克苏鲁的呼唤》,你可以在trow论坛找到译文
[2] Deep Time/Deep Space "deep time "是指地质事件的时间尺度,它比人类生活和人类计划的时间尺度大得多,几乎无法想象。” the Atanlatic有篇2016年的文章也提到了这个,主旨倒是与本书评或本书思想类似,How the Concept of Deep Time Is Changing - The Atlantic,蛮有意思。
[3] 原文 “They have neither the time nor the patience for the critical distance afforded by a psychoanalytic “uncanny,” or the literary structures of the “fantastic.”, 这里的uncanny作为精神分析里的术语(佛洛依德的unheimlich)似乎译文还有争议……随便选的,另外这里的critical distance似乎不是什么专门术语的样子?
[4] 原文 We, “in” turns, out, are they - or vice-versa?作者应该是打错字了…………(it → in)
[5] Radical Enlightenment, “近几十年来,在一场关于英国内战、美国和法国大革命出现的思想历史原因的跨大西洋辩论中,出现了哲学历史术语激进启蒙运动。”(自维基百科)考虑到Fisher针对的不是那段时期的“启蒙运动”,所以激进启蒙可能恰当点。
[6] The Waldo Moment,《黑镜》第二季的第三集,取其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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