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涉政”的叙事散文|怀念我的叔叔
我的一位叔叔,25岁因“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坐了五年牢。说他的罪名“莫须有”并不夸张。1996年,故乡县城的公安系统响应号召开展“严打”运动,“从重从快地”处理各类刑事案件。叔叔在风口浪尖上参与年轻人之间的打架斗殴,虽未造成任何伤亡,却遭人举报,不出意外地被逮捕,刑期三年。还有半年刑满释放时,他因病保外就医,有些诡异地逾期不归,成为逃犯,被缉拿归案后加刑两年,直到2001年才出狱。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的监狱是什么样子?叔叔在里面遭遇了什么?原本健康的身体为何突然需要保外就医?他为何害怕执行最后半年刑期?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了。(后来我读到廖亦武和吴弘达描写狱中经历的书,间接地获取了一些答案。)
叔叔在监狱里得的是乙型肝炎,出狱后没几年,病情加剧,出现肝硬化。2005年,他在省城最好的医院做了手术,脾脏被切除,主刀的外科医生表示,患者术后生存期一般为五至十年。九年后,叔叔死于肝癌。
下面的文字,是我听到叔叔确诊肝癌晚期后在悲痛中写下的,没过几天,叔叔就去世了。我的原文是一行一行的,很像诗,我很努力地将它们写成诗。可惜我实在没有写诗的天赋,这两天重读它们,更加印证了这一点。为达到可付印的标准,我花了一天的功夫,将“一行一行”改成“一段一段”,呈现出来的文本有些四不像。
为了在 Matters 发文收割流量,我真是越来越没有节操和底线,希望叔叔的在天之灵不要怪我。
1
家里最小的孩子,排行第八。受到母亲的偏爱,一辈子活在兄长的威权之下。未满十岁,因为“不听话”被吊起来毒打,童年毁于一旦。
2
1989年,他十八岁,我十一岁。我远远地看见他站在祖传老屋的厨房门口,穿一套深蓝色西装—带浅色细条纹那种。他身高一米八,身材挺拔,头发抹了油,看上去英气逼人,青春期的力与美被呈现到极致。
3
躁动不安的无业青年。打架,斗殴,被举报。捉拿归案,在卡车上游街示众—大嫂是目击者。劳改集中营,苦役,虐待,被侮辱,被损害,力与美被肢解。保外就医逾期未归,被通缉,和爱人亡命天涯。重返集中营,加刑,侮辱和损害加倍。
4
终于活着走出监狱,和妻女短暂团聚。去异乡小县城投奔兄长,兄长们建议他开粮油店,选址菜市场对面的小巷。他们一致认为,卖大米和食用油,可能赚不了多少钱,但绝对不会亏本,事实证明他们错得离谱。
5
2001年夏天,他偶尔来我们家吃饭,在廉价旅馆的屋顶,一帮人共进晚餐,桌子上有啤酒、卤菜。他肝脏不好,不能喝白酒。
6
2005年,病情突然加剧。省城最好的医院,亚洲一流的器官移植中心,外科医生的死刑判决—缓刑五至十年。
7
抱病返乡,却不能安心养病。迫于生计南下广州,承包电话亭,买卖地下六合彩,做“完美”直销,从事服装加工—成为未成年缝纫女工的“带头大哥”。
8
叔叔(我的叔公)的葬礼,侄子十周岁,儿子十周岁,侄子和侄女们接踵而至的婚礼,母亲八十大寿,“人到得最齐”的家族合影,划破寂静夜空的烟花,永恒的夜晚,永恒的村庄。
9
外科医生的预言被应验的时刻,摄人心魄的力与美被吞噬殆尽,兄长们的威权土崩瓦解。他曾经是劳改犯,但绝非家族的耻辱,他只是“严打”和劳改制度的受害者。
10
没有回头路,悲剧的剧本不能篡改。最要紧的,是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微笑。最要紧的,是记住有一天,他站在祖传的老屋面前,穿一套深蓝色西装—带浅色细条纹那种,英气逼人。
(2014年6月完成初稿,2022年3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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