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碎片
他那一巴掌下来的时候,女人没有躲,根本没想过躲,这些年也没看他真动过手,女人忽然很好奇会是什么样子。先是麻麻的一种触感,有点像触电,丝丝从嘴角蔓延上来,接着女人闻到嘴里的味道,是头天晚上没洗好锅就拿去做西红柿汤,她意识到是被牙尖刮破了。疼和辣一齐刮过颧骨,她像被高压电流击打过,软烂伏在床头,小女儿刚能走,已经在那不明就里哭起来,女人只觉得耳朵里嗡嗡钻进一千只蜜蜂。
他在叫她闭嘴,还是不真实的嗡嗡的咆哮控诉,表示他忍耐很久。男人好像有点窃喜又有点紧张,口气里是胜利后的激动虚脱。她眯起眼睛,透过头发遮挡去看镜中倒影,大儿子在隔壁站起来,哐当一声表示膝盖撞上书桌,天知道他伏在桌子上拿着手机是在看什么。楼下有喇叭浑厚响起,是机械的一把疲惫女声:防控疫情,请测体温。
自从这瘟疫闹起来,他们已经很少出门,小女儿才两岁半,口罩难买得到,能少出去就少出去。女人背对着他坐起来,眼珠却乱转着。这间屋子开着空调,机械声嗒嗒更显得空落落。他以为自己胜利了,正窃喜又紧张,很快走出门去了。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拱起来罩着的灰色羽绒,是她在大卖场打折买下的,这年纪新添小女儿,一切开销以节俭为主。她是很贯彻到底的,逢周五就催着他骑摩托车返娘家,每次都给风吹得颧骨生疼红得像煤球核。到了也不留下吃饭,只急哄哄拔下老娘菜园里的莴笋白萝卜坐一坐就走,加上自家小区边那卖肉的阿嫂,每次去总给她留下稍微多放一会而打折的几扇肉,凑一凑就是一星期全家的口粮。蔬菜青翠而冰冷,粉红的肉黏腻地打在砧板上,和他手掌扇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区别。偏偏大儿子没事生事,忽然闹起来要报名改吃学校食堂,每天给他做饭还不够。她想到这气哼哼地擤起鼻子。
四周鸦雀无声,她瞥到门口男人在换鞋,他能去哪?现在是冬天,喝杯凉水都嫌闹肚疼。又是人心惶惶,连赌棋盘的都没有。女人一向看不惯他和人下棋。尤其他把满口龅牙呲起,眼睛咪在厚镜片底下活像只偷油老鼠,抄起手唯唯诺诺一副不敢和人多争辩又怕输的样子。她一看就来气。
现在才几点,他想干什么?以为她会闹起来?她听着大门关上,才揽过吓得哇哇哭的小女儿,想想还是下床调奶粉去。小女儿来得不是时候,面儿黄黄像熏得不到火候的烟草。她一直想要个女孩。男人始终淡淡的。卖肉阿嫂晓得她要挨了打会怎么说?你以前也是正经站柜台开店的,他还是你在养呢。没你大年初一就把店开了,这些年凭他那点臭工资那楼谁买得起?你就这么给他打了?
她在脑海里对上那阿嫂板起的酱紫面孔,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还有什么店呢,怀上小女儿没多久,没人相帮店又忙,她不得已,只能潦潦草草把店盘出去。男人倒也没什么表示,该吃吃该喝喝,继续天晴看人家下棋,下雨在电脑上下棋。那台电脑也老得不行了,一开机就轰隆隆地颤抖像要铲土。大儿子把电脑要了过去摆在书桌上。马上就要高考还弄这些,她又急又气也没办法。孩子表姐有次过来,半吞半吐讲看见他和几个班上小阿飞往桃花新村钻。女人连忙站起身去拿水果切给外甥女吃。那是什么地方,也不过几家街霸机滑旱冰和年久失修的网吧,高三的孩子没什么玩,去走走算什么。
楼道里忽然传来男人吐痰在灰尘里的声音。
上去坐坐也没什么,陪她聊聊嘛。
钥匙转动着,女人往床上精准一跳,扯上被子,把脸埋在枕上转过去。是娘家大姐提了几大袋子菜来送,见她在那儿直挺挺一躺只把手一扯被子,女人露出半边完好的脸来,不肯正眼看过来。倒也什么也多没说。两个女人就全明白了。女人这才心里翻倒一瓶子醋,她是一直以自己男人好拿捏为傲的,这会什么也不知道了,那痛感延迟了传上来。女人拉过娘家大姐的枣红袖套,披散着头发坐起来。她对上大姐眼角赭色的圈圈皱纹,总算挤出一句“好歹别告诉妈”。男人抄着手跟在客人后面下楼去。
女人继续在床上躺着,冬天特别冷,外面放炮的都少了。她攥紧绒床单睡过去好几回,她清楚自己在打一场必输的战。她总算有些饿,披上衣服起身到客厅里,她瞥到饭桌上摆着个新做的蛋糕,巧克力色的糖浆歪扭着涂出“爸爸妈妈不要吵架”。女人只看了一眼把头横过去,拖着步进到厨房。她靠在水槽边,煮面的锅里热气沸腾,水雾漫上来浸透她没表情的肿胀的脸。
蛋糕在冬天也慢慢塌陷得很厉害,她和男人经过都装作没看到。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受够泡面的大儿子终于坐在桌前,拿叉子一点点把它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