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游园惊梦 01
【零】
她的水袖缠在我的颈部,如一卷白绸,令我坠入水中。
落水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所以池水涌入我的口鼻,没有带来半点疼痛,倒是水袖缠我,缠得不休。她的水袖仿佛冥河水母的华丽触须包裹我,冥河水母特化的绸缎状触须长达十米,足足三层楼高。据说十米水袖非常难控,要么她是舞水袖的高手,要么这就是我的梦。
不过,听她说,这池子叫惊梦池,虽然园子的主人生前偏爱《游园惊梦》,但池子的名字倒不是来自《牡丹亭》的“惊梦”,而是园子的主人的一场噩梦。我还记得那时候她笑得纯真,若雨后莲叶一粒露。她说,那是听管家说的,这园子里一亭一轩、一石一树的故事,都是听管家说的。可她所谓的管家啊,不过是一个滑稽矮小的纸人罢了。
荒诞么?哪有,无论是我落水后喋喋不休的叙述,还是她舞动的、犹如冥河水母的水袖,还是这园子——我们称之为徒然园的地方——都不过是南柯一梦。
1
李枉梅不得不凝视那幅画。
那幅画,仿佛黑白色妖魔沼泽,黏黏糊糊地抓住了李枉梅的注意力,她无法挪开目光。可是,若要细致点评那画有怎样的魔力、是怎样的怪异,李枉梅又说不出了。按照常人的想法,那只是一幅平平无奇的风景画,也许只是画得比较精致罢了。
画上有亭,窗周围的轻纱随风而舞,芭蕉和芍药在纱下若隐若现。太湖石在另一头矗立,曾腐蚀石头的水,顺着空洞流入池水。莲叶在水面零星飘着。李枉梅总觉得芭蕉叶下隐匿着什么,太湖石里也隐匿着什么,池水之下也隐匿着什么……有一瞬间,她将速写中的乱线,看作一位长发女子的背影——女子茕茕孑立、影影绰绰。
那是这幅画的诡谲之处吗?还是说,那是藏身于画中的女鬼吗?子不语怪力乱神,李枉梅向来厌烦诡谲离奇之事,却身不由己被那种未知的魅力所吸引,画中若隐若现的女人就是如此。尽管只有朦胧的背影,李枉梅也可以确信她是一个女子而非男子,只有女子令她如此魂不守舍,忘乎所以。
画的主人微笑着拿走了画。
李枉梅从未如此厌恶那男生的笑容,虽然以前她就厌恶他,但他拿走画的一瞬间,实在太合理太正常了,正是这种“理所应当”的力量,让李枉梅心中的占有欲和阴暗面断崖式爆发,可她绝不能在课堂上表露自己的阴暗卑鄙,只能把怨气往自己的断崖处挤压。
柳望梅,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男性,他几乎不生气,脸上总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会眯着眼,白净的脸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不难想象,爱慕柳望梅的异性会很多,但柳望梅从未公开自己有过女友,他更乐于展示自己的速写,且他不怎么画人像。
可是,李枉梅看见画中女子绝不是巧合,在柳望梅的其他画中,还有许多别致的风景,那些乱线中,阴影里,都恰到好处藏了这样一个女子的背影。李枉梅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唯一一个从柳望梅的风景画中看见人像的观众,她对柳望梅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敌意,有时,她幻想柳望梅的画中囚禁了一个妙龄女子,而柳望梅,画者,就是用风景囚禁女子的画魔。为了完善自己的敌意,李枉梅十分自然地把柳望梅的温柔笑容曲解成一种虚伪的面具,大概只有面具,才会这样精致、这样无懈可击。有时,李枉梅难以掩饰自己对柳望梅的厌弃,却不得不恬不知耻贴上去——请求看那些风景画。
当好奇的同学询问她是否讨厌柳望梅,她会说,是呀,她讨厌柳望梅,讨厌的原因也很简单,毕竟两人的名字念法一样,别人叫“望梅”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名字被抢走了。看着同学诧异的眼神,李枉梅又会辩解,当然,当然也是玩笑啦,现在柳望梅是班长,也没人会管他叫“望梅”啦。明明两人名字的念法并不一样,她总把“望梅”当做“枉梅”,同学疑是口音差异,不再追究,略过她饱含妒怨的眼神。
这种疑似玩笑又非玩笑的风凉话,让李枉梅产生一丝隐秘快感。她会说自己嫉妒柳望梅的画工、人缘、个性,但这些都是掩饰。她嫉妒柳望梅,是因为画中隐约出现的女子背影,为了追随那几乎不存在的背影,她愿意忍气吞声、恬不知耻、借画、看影。
那么,这些风景到底是哪里?按照柳望梅的说法,这些风景甚至不是真实存在的。尽管园子里一亭一轩都有名字,但都是梦里的,他只是结合了自己的灵感和见过的素材,把梦中风景绘制出来。更重要的是,柳望梅从不承认这是自己的梦,却也对梦的真正主人闭口不谈。李枉梅问起关于梦者的问题,柳望梅便回应以那无懈可击的笑容。
这般温柔,真像能致人于死地的阳光。
话虽如此,柳望梅并不介意谈论梦中的园子,他表示,那园子里有许多故事,如果时间充沛,他可以和李枉梅细细道来。
由此,李枉梅推测,柳望梅要么在假借他人之名谈自己的梦,要么与做梦的人依然维持相当紧密的联系。无论结果是哪种,李枉梅都有自己的对策。
2
好奇心得不到滋养,就会令人扭曲。李枉梅是一个用黑暗饲养心中好奇心的人,她深知自己的卑鄙,又对卑鄙的渴望无计可施。为了得到柳望梅和做梦者的真相,李枉梅找回了自己早已戒掉的恶习——跟踪。
她日复一日尾随班长,调查班长的底细:
班长柳望梅,生于一个普通家庭,父母离婚后,跟着母亲居住;他母亲留给他的房子,在本地临近郊区的位置,乘地铁去,需一小时;班长就住在那里,可他母亲不在。李枉梅没有查到班长的母亲去了哪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班长在母亲家和一个年轻女性同住。
女生叫杜梦晓,学校未知,她比李枉梅小一岁,长发及腰,喜欢穿白色裙子或白色长裤,所以裤脚和裙边常有斑斑点点的泥水痕迹,即便在不下雨的日子也是如此。杜梦晓喜欢喝茶,很少买奶茶,最喜欢薄荷味的口香糖,因为没买过别的口味。她常在周一去画材店买白乳胶和纸,大概是宣纸,那看起来很薄。她也偶尔买针线,也许是在做什么手工艺品或自制服装。但她的衣服都是现成买的,而不是自己做的。她会去市区图书馆看书,借过戏曲和纸扎相关的书,借书最多的一次拿了三本。她看起来轻飘飘的,拿着三本书,走路速度就会慢。她从不摔跤,有些时候甚至能从玻璃门反射里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其实是闭着的。但只要前面没有人,她就会慢慢睁眼,就像太困了,眠了一会儿似的。
李枉梅见杜梦晓闭眼最久的一次,是夜里十一时,她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横穿马路,踏过台阶,都没有睁眼。李枉梅只是偷偷看着她,不知她是真的睡了,还是在伪装。
远远望去,闭着眼走路的杜梦晓,和眯着眼微笑的柳望梅,是非常相似的,这种相似不是因为两人面部五官多么雷同,而是因为气质,那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不过有着无邪笑容的柳望梅是“仙”,优雅昏睡的杜梦晓是“鬼”。尽管柳望梅和杜梦晓的名字没有一个词重合,但李枉梅总无意识把两人的名字弄错。因为李枉梅自己是写日记的。在她调查柳望梅的日子,她会把柳望梅写作杜梦晓,在她尾随杜梦晓的日子,又会把杜梦晓错写成柳望梅。这一对男女,一仙一鬼,就像梦幻世界的连体婴。
此外,杜梦晓和班长,又是非常不同的。她似乎不去学校,也没有工作,她有一个古怪的兴趣,她经常与不同的人约会,去酒店开房,那些人不会第二次出现,看起来并非她的朋友。和陌生人约会的时候,杜梦晓会穿十分性感的服饰,当然,还是白色的,但布料轻薄,还能露出后背。
杜梦晓的后背光滑白皙,有背脊文身,从肩胛骨到腰部。远远看去,文身是绽放的红梅。杜梦晓穿着性感露背装的时候,红梅就会从腰线生长,梅花红得美艳,却不失优美,再细致地说,这是一种犹如刀割的妖异风流。
李枉梅尾随杜梦晓时,目光被红梅所抓住,就像以前被风景画抓住那样,她不得不看着那个女人。李枉梅她隐约觉得梅枝缝隙存在一只诱人的眼睛,当她凝视杜梦晓时,梅花中的眼睛也在凝视她。可是,这恐怖的错觉不仅没有抵消她对杜梦晓的好奇心,反而让她对杜梦晓的身世经历愈加着迷。
夜里,穿着性感服饰的杜梦晓挽着陌生男人的手,走进偏僻的巷子,几小时后,她独身一人出来,闭着眼回家去。那诡异的眼睛,在梅枝中若隐若现,凝视着跟踪狂,也被跟踪狂所凝视。
想必,杜梦晓的背影,就是传说中深渊的某种化身,也许杜梦晓的鬼魅背影所掩饰的,就是尼采所说的恶龙,它令自我产生投射,也令自我愈加迷失。面对这子不语的一切,李枉梅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性的抵抗力,她徐徐靠近,对方徐徐远去,她心中忽然浮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感,她难以得到回应,只能远远凝视那双眼睛,在恐怖中,得到少许抚慰。可是,李枉梅又是倔强的,她不能忍受自己被深渊凝视所控制,无法接受自己在那艳丽血梅中看见自己孤独、弱小、顾影自怜的样子,她渴望夺回自己对美女背影的控制权,就像一个怕鬼的无神论者试图在灵异事件中寻觅科学的证据。
好奇是有魔性的。李枉梅对这一切过于好奇,为了找到杜梦晓和这些人的关系,李枉梅用了一些违法的手段,找到了杜梦晓的一个社交账号,那上面的内容让她确定杜梦晓有十分风流的一面,这一面就像杜梦晓的白裙白裤上的泥水斑点。
原来,那妖异又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不过是一个求欢若渴的妓女。
现在她知道了,杜梦晓如何与登徒子寻欢,其中包括柳望梅。可李枉梅并不唾弃杜梦晓的风流,反而觉得她魅力非凡,在李枉梅心中,杜梦晓不是一个妓女,而是用肉身作诗的诗人。她贪婪地望着少女的背影,暗自觉得自己拿捏了班长的软肋,她一度以为柳望梅是个正派人物,现在她明白了,他也不过是个无耻嫖客。
3
柳望梅与杜梦晓虽然住在一起,但柳望梅从不和杜梦晓约会,他们的关系更像房客和房东,柳望梅也不和杜梦晓一起吃饭。相反,柳望梅时常找李枉梅一起吃饭,口头上称道是讨论小组作业,但实际总说起别人的梦。那别人,大概就是杜梦晓,不知究竟是柳望梅的女友,还是和柳望梅一夜春宵后关系藕断丝连的情人。李枉梅暗自鄙视柳望梅的虚伪,也怀疑柳望梅也是一个风流多情的家伙,尽管她自己永远不可能爱慕一个男性,但男性总妄图用一些肤浅技巧调戏女性。这种怀疑,令李枉梅对柳望梅的鄙夷更上一层楼,但她不可能说明自己的发现,毕竟她自己也是一个无耻的、恶劣的跟踪者。
与之相对,柳望梅的形象越发风雅了,他会穿着复古的刺绣唐装、把玩折扇,折扇上是他自绘的风景画。柳望梅会国画写意,但那些写意山水总不如他所画的梦中园林。柳望梅找李枉梅的时候,总说想要探讨小组作业,但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梦。似乎他自己,也不得不陷入那些梦,关于梦里的建筑、植被、山水,他都能一一道来,但他依然不认那是他自己的梦。
折扇翻转,玉珠滚落,流苏扫过桌面,悄然落在一本民族志上。
李枉梅对真实的历史毫无兴趣,那书,还是柳望梅不知何时拿来的。两人不怎么谈历史,也没有谈民族,他们聊的,还是梦。可人与人的梦,怎么会完全相同?更何况,他们谈论的还是第三人的梦。李枉梅很难记住柳望梅说的历史参考内容,她感觉许多东西从她脑子里如流苏划过,有时她和柳望梅聊完,只记得园子和画。可是这种毫无意义的交流,又令她无法拒绝。因为她对一些东西着迷,关于那个园子,那个犹如女鬼一般的女人,以及杜梦晓。在李枉梅的回忆里,画中朦胧的背影,几乎与杜梦晓的背影交叠在一起;风景速写里生长的草木,则与杜梦晓后背的文身交叠在一起。这些鬼魅事物让李枉梅欲罢不能。
柳望梅似乎没有发现两人对话内容的距离。一个男人,在很多时候,有一种自恋的控制欲,他说到梦,即将说到做梦的人,便戛然而止。就像他从不明示风景画中存在那个女人一样。也许他试图验证那自以为是的技巧掌握了对方的注意力?
李枉梅隐约不爽,故意问:“班长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柳望梅皱着眉头说:“难道你想当我女朋友吗?”
那声音确切有几分天真,但到底是真天真,还是男性对女性的自恋,李枉梅可不敢断定。然而她内心对男性的怨气,引诱她更相信后者,于是她一边鄙视男人的自恋,一边掩饰自己的情绪,说:“啊,就是,有些好奇……”
说到这里,李枉梅后知后觉,柳望梅还没有主动透露他家地址,若是唐突说起住在他家的女生,自己恶劣的癖好就暴露无遗了。
柳望梅突然笑着说:“其实我更喜欢男生,所以你不需要警惕什么,我真是想和你聊作业……和幻想里的、那个园子的事情。”
李枉梅忽然觉得一切不太真实,恍惚地说:“园子么?啊,可是我也只是好奇,实话说,我都不怎么做梦,不仅没有梦,还失眠严重呢。”
“对,对,”柳望梅拍着桌子说道,“我就是不怎么做梦,才好奇别人的梦,看你眼圈那么重,还以为你经常做梦。”
班长的眼睛,灼灼之亮,看得出他睡得很香。如果他知道同居人的秘密,还会不会睡得那么香?也许他本就知道,但并不关心。所以他也很轻、很远,和杜梦晓一样。
因为距离太远,李枉梅还没有仔细观察过杜梦晓的眼睛,凭借记忆和感觉,她觉得杜梦晓也没有黑眼圈。恍惚之间,李枉梅又一次把班长的脸错看成杜梦晓的脸,也许他们在长相上确切有些相似,也许这是仙气与鬼气都不是人气的证据,也许因为他们都不喜欢露出眼睛,也许那都是错觉。李枉梅对人的相貌并不敏感,她只会看人的面相是否和谐,若是和谐,就算好看。这样看,柳望梅和杜梦晓都是好看的人,又都没有好看到倾国倾城。
不过,对李枉梅来说,杜梦晓是特别的,柳望梅永远比不上的。李枉梅会忘记和柳望梅聊天的内容,却会把自己尾随杜梦晓的内容写入日记。她没有正式认识杜梦晓,却好像掌握了杜梦晓的全部生活。有时她与杜梦晓离得很近,比一般朋友还近,随后两人擦肩而过。到了转角,她会拉低帽檐,然后偷看杜梦晓的背影。杜梦晓从不回头。她就那样跟着杜梦晓,日复一日。每天晚上尾随杜梦晓外出、目送杜梦晓回家,已成了李枉梅的日常任务,为此她自己每天只睡三、四小时,还多次在上课期间打盹。
4
午夜,月圆,外面都亮。杜梦晓穿着白纱外套,文身若隐若现。街边凉风习习,灯光落下,白纱下梅影朦胧。杜梦晓走路不快,今天也如此,但晚风足够吹起她外套,白纱像水母那样轻飘飘。
李枉梅又追着杜梦晓走过长长的巷道,走到郊区,走进树林。远方传来虫声蛙鸣,脚下的泥土也格外松软。李枉梅突然发现裤腿沾了不少泥水,草丛间的苍耳缠在衣服上,她开始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有些愚蠢,竟追到了这种地方。
可杜梦晓还在往前走,越走越轻、越走越快。夜深了,她后背的梅花完全藏了起来,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在这偌大的林子里,她仿佛幽幽的斑点。
李枉梅打开手机看时间,电量不足,依靠导航回去有风险。她没了选择,只能继续跟着杜梦晓。
月亮愈亮,愈近,周围愈暗,愈乱。李枉梅每次抬头,都觉得月亮要来吞了自己。清辉泠泠,乃月之垂涎,不知何时,她已成了月的猎物。也许是错觉?
她加快脚步,腿下却发出更烈的噪音;她屏住呼吸,掌心却喷薄出一阵灼热的气息;她深深呼吸,颈间却惊出粒粒冷汗。她不敢惊动近在咫尺的杜梦晓。如果杜梦晓醒着,早就发现尾随者了,可杜梦晓悠哉游哉往前走,仿佛着魔一般,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中阴暗,不知何处传来流水的声音,空荡荡的。一个踉跄,李枉梅险些跌倒在地,因为抓着树枝才站稳脚步,但帽子掉了下去,仿佛被林子吞了。她没工夫找帽子,颤颤巍巍跟上杜梦晓,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缠住自己的脚。
“小姐姐,小姐——你知道这里怎么出去吗?”李枉梅按耐不住,上前拉住杜梦晓的袖子,正对着杜梦晓的脸,随即发现这姑娘仍在闭眼。
原来自己一直在尾随梦游的人,李枉梅恍然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襟。可是如何唤醒这个梦游的人,让她带自己出去呢?
杜梦晓看不见李枉梅,也感受不到李枉梅的手抓着自己,她稍等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去。
李枉梅继续扮演迷路的人,迷路的人跟着梦游的人,同行穿过荒林,双脚一前一后,踏上断裂的台阶。泉声幽幽,愈来愈近。那断裂台阶的尽头,是明亮的油纸灯笼,灯笼上的漆黑繁体字难以辨识,但暖暖的火光在林间荡漾。那儿有一扇展开的大门,牌匾上写着三个字——徒然园。
从宅门进去,先到秋月厅,厅内灯火通明,焚香袅袅;再往前,就到了蓬莱廊,从这头走到那一头,似乎能走到仙境一样。在蓬莱廊赏水景,能看见淋漓破碎的月光。那天晚上,有个东西扑通掉进水里,月光便被打得更碎了……也是这个声音,指引李枉梅走到蓬莱廊的尽头,看见了那个亭子。正是柳望梅画中的亭子。
杜梦晓走在前面,背对着李枉梅,从那个角度看,杜梦晓完全就是画中影影绰绰的女人,而这个园子,就是柳望梅画中神秘的梦之园。在徒然园的灯火中,杜梦晓后背的梅花愈加清晰了,但纹身始终被轻纱覆盖,不显全貌。
李枉梅恍惚地尾随,这徒然园定是一个来一次就忘不了的园子,杜梦晓也该是一个见过了就忘不掉的女子。她没有逛完园子,只是走到蓬莱廊的尽头,便随着杜梦晓回家了。
这里只有杜梦晓一个梦游者,李枉梅没有选择,只好跟紧梦游者。可是李枉梅记得这个地方,这个位置,这里的山石和树木,还有那可怖的月亮——那倒影落在池水里,最终粉身碎骨的模样。
5
翌日白天,李枉梅满怀希望重新来到这个荒废的树林,试图再度进入园子,搜遍了这荒野,却一无所得。
李枉梅本该恐惧,却怎么也抓不住恐惧的影子,如潮水涌来的情绪,是一种寂寞感。她非常渴望那个园子,就像渴望去看班长的画,去看杜梦晓的背影,去看梅花文身里与她对视的眼睛。而这里,什么都没有。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话突然变得非常悲伤寂寞,若是一个怕鬼的无神论者永远见不到鬼魅,那该是多么可怕的寂寞啊。李枉梅担心徒然园只是一个梦,因为她尾随,她贪婪,她做贼心虚,她得到了恶果。她难以入睡,所以在入睡后走进一个难辨真假的梦。可是回到现实,才觉得梦是美妙的,现实反倒是寂寞的。
不过,李枉梅也没有找到帽子,那就像她脑袋里一部分落在了梦游者的梦中。消失之物,既是证据,也是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