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命运交叉点的上海人

文｜费里尼

73年前的今日，1949年5月26日下午，几乎和我在键盘上敲打这些文字的同一时刻，四川路桥北岸的邮政大楼楼顶的机关枪停止了疯狂扫射。资料显示，在共产党军管会军事联络员刘光辉的参谋下，刚就任上海代理市长两天的赵祖康通过代理邮政局长王裕光，劝降了邮政大楼内顽强抵抗的青年军204师残部。

在之前延绵数日的战斗中，遵循“瓷器店里捉老虫”的原则，解放军未使用重武器攻击对手，204师青年军居高临下不惜弹药，致使四川路桥成为名副其实的“绞肉机”。据记载，之前刚刚参与长江渡江战役首个渡江的“长江第一班”战士，悉数战死在四川路桥上。

接手邮政大楼后人们发现，除东墙上留下不多的几个弹孔外，楼体可以说完好无损。至今走进大楼的332室，还能看见玻璃上保留的一个孤零零的枪眼。

当天，同样在苏州河北岸扼守要津的河滨大楼及百老汇大厦（今上海大厦）青年军残部相继投诚。随即，淞沪警备副司令刘昌义率部四万余人临阵投诚（此公的形象在电影《战上海》中可以看到）。解放军实现南北会师，完成对上海最核心区域的控制。

虽然上海易手的“正日子”后来被统一认定为“5.28”，但请大家务必关注“5.26”——这个可能是上海人之后百年命运浮沉的交叉点，就这么被Mark在73年前的日历上了。

这一夜，也是近代上海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次公关行为肇始之夜。当天，破城部队夤夜进城，在南京路上和衣而卧。之后，照片从上海流出，震惊世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场景了——26日夜到27日晨，在南京路浙江路路口直至西藏路路口，500米的南京路上，横倒了2000多名战士。他们隶属20军60师178团。

当人们从弥漫着硝烟的余韵初夏之夜醒来，上海的市内交通已经恢复。

因一场官司滞留在上海的荣毅仁听属下一名前来报信的厂长说“军队进城了，全部睡在大街上，秩序交关好”还不信，清晨六点多时亲自开小汽车出去打样。所言不虚。目击的景象或许深深刺激了小荣，就在3年前，荣父荣德生被绑架，在黑白两道的合力欺诈下忍痛出血50万美金方得脱身。

如果解放军不进城，5月27日，荣毅仁本来要去法院应诉一桩官司。他是被告，原告是政府监察院，诉荣家承办的军用面粉存在质量问题。荣家的面粉厂旧址，就在如今的莫干山路M50隔壁，紧挨苏州河。从如今的千树北望，还能看到一栋黑红色的老屋。

随着城市易色，荣家的官司灰飞烟灭。

这一夜，张爱玲也在上海，黄河路，住卡尔登公寓。这也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处住所。此刻，距离她离开上海还有3年又2个月。70年后，张因那一次的决绝离开而被后世的上海人称为“润她祖奶奶”。江山易帜后，对张的才华极为欣赏的夏衍推荐她参加上海市第一届文代会。张刻意低调洗尽铅华，穿紧身旗袍外加网眼白色绒线衬衫与会，不料误入列宁装的白虎堂。

那一夜，不懂润的爱玲还在写《十八春》，次年3月，上海的《亦报》开始连载《十八春》，作者署名：梁京。故事从1949年开始倒溯十八年朝前写。宛如1949年是某种永恒的终结。

那一夜过后的上海，一切都仿佛当初的模样，电影院还在放着好莱坞电影。解放军睡过马路之后，米高梅公司拍摄的浪漫歌舞喜剧片《出水芙蓉》之后在上海继续放映，一票难求，城中大热。言“继续”有两层意思——此片拍摄于1944年，并非好莱坞最新摄制，应属长映不衰一类；二是此片放映期间，有市民给陈市长去信，问为什么让好莱坞电影继续上映。负责文化的夏衍请示陈市长和潘副市长。潘讲：没啥稀奇，这个电影他在香港看过，不算黄色电影。老陈就讲：那不必禁，让道学家去吼好了。

夏夜的上海静谧无声，只是好莱坞电影的阶段性丧钟已鸣，虽然没有几个上海人听得出弦外的声响。不过区区数年，朝鲜战争、政策排片挤压、税收调整等等一系列因素，最终令银幕易色。时任上海财政局年轻的顾局长对此亦有贡献。

丧钟送走还有具体的冒险家。顾局长很快与地政局王局长联手，以地产税名目“回收”跑马厅等著名外资占有资产。税负之下安有完卵，史载：昔日的外国冒险家们苦不堪言，纷纷找到上海地政局专门为这类事物设立的“中华企业公司”，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无可奈何交出地产，抵作税金。经十五岁就出道的神童顾局长之手，兵不血刃先后收回的地产包括跑马厅、跑狗场（今文化广场）、哈同花园（今展览中心）、华懋公寓（今锦江饭店）、法国俱乐部（今花园饭店）、沙逊大厦（今和平饭店）……

那一夜之后，无数生活在城里的人，或落荒而逃。或枯坐愁城。或欢天喜地。一副扑克不可能讨好所有玩牌的人。洗牌发牌的永远不可能是你，偶尔或许会让你切牌，籍以烘托咸与维新的气氛。这就是属于上海人的摩登时代。

起了一本书的名字，却写了一个楔子。

此刻，2022年5月26日黄昏。73年前的这个时候，宝山、杨行、吴淞已经失守，在浦东战场，解放军全部肃清对手。上海解封——哦不，他们说是“解放”，在即。

之后的一切，闹猛如斯，只是在5月26日这天，依旧静默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