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者傳奇》影評:醉酒的時候可以感恩嗎?
「不要醉酒,酒能使人放蕩;乃要被聖靈充滿。」(弗五18)
《飲者傳奇》(The Legend of the Holy Drinker)是滄海遺珠,曾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但今天已漸漸為人淡忘。飾演男主角的Rutger Hauer最為影迷熟悉的演出是《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的反派Roy,那個在死前唸出詩意獨白「雨中淚(Tears in Rain)」的生化人。雖然他在《飲者傳奇》中的潦倒造型與《銀翼殺手》中的冷酷殺手形象截然不同,觀眾仍可認出他那蔚藍色的憂鬱目光,總會穿透滂沱的雨水,觸碰人心柔軟之處。
以蒙恩的酒徒為主角
《飲者傳奇》以一個酒徒為主角,描寫他於恩典與苦罪之間兜兜轉轉,最後殁於永恆的嘆息之中。電影改編自奧地利猶太裔作家Joseph Roth的小說,帶有自傳色彩。Roth本人和故事主角Andreas Kartack一樣,在流離、酗酒、貧困與信仰中掙扎,亦是英年早逝。
Andreas是個流浪漢,睡在巴黎塞納河畔的橋底。有天他偶遇一名紳士,紳士無緣無故地贈予他二百法郎。Andreas本來表示無功不受祿,紳士則回應這皆是神恩,若Andreas感到承擔不起,可以在週日彌撒時,到教堂把該筆金錢奉獻給聖女小德蘭(Thérèse of Lisieux)。之後Andreas有連串奇遇,他三番四次試圖到那教堂奉獻二百法郎,卻又因為各種原因而無法成事。有時他是因為酒色財氣而變回窮光蛋,又會重複地再得到一筆錢,又再花掉……
不只是道德寓言
故事裡,彷彿有兩種力量拉扯著主角:一方面,恩典以奇蹟的方式多次降臨,有時是「執到寶」,有時是「聖人到」;另一方面,他酗酒的惡習和肉身的軟弱又使他得而復失。表面上,這是一個道德寓言,教訓人「惡習使人浪費恩典」;從另一角度看,這是一個有關失而復得、迷路與回歸的故事。
觀眾怎樣辨別恩典臨到Andreas身上呢?他所受的恩惠是甚麼呢?其實塞納河畔那位紳士的話已經指出其模棱兩可的開放性:你可以用來吃飽穿暖,也可以回教堂奉獻。Andreas是一個有信念但軟弱的人,正體現出「蒙恩的罪人」這身份的兩面。紳士對一個流浪漢作出慈惠之舉,不論後者花了那筆錢來吃喝還是奉獻,都是恩典──其實Andreas兩種恩惠都經歷了。
其實那筆錢是一個「麥高芬」,即推動敘事但本身並非主旨的戲劇設計;若Andreas順利地把二百法郎奉獻回去,故事就此完結,我們便不會跟著他洄游於回憶與現實之間,在其中探索恩典與苦罪之間的糾結。《飲者傳奇》提問的是:一個持續地掙扎於苦罪中的酒徒,怎樣持續地經歷著恩典。恩典和苦罪其實不必非此即彼,在人的經歷中也可以是並存的。有一回他無法完成「還恩」的任務,並非因為惡習或自我滿足,而是為了援助朋友。怎料他這回是被騙了,於是「有沒有好行為」與「是否蒙恩惠」兩者之間,不能簡化為某種直接的邏輯關係。
酒醉與夢幻的意象
這些主要情節由角色的行為所推動,其實只是《飲者傳奇》敘事的表層,由此引出Andreas的內心活動。酒醉的狀態並非單純使他麻木從而忘掉痛苦,反而打開一道門,邀請觀眾和他一起進入回憶、夢境與異象交織的狀態。小說對主角意識活動之描述相對簡短,但在電影中則佔了重要的篇幅。導演Ermanno Olmi就著主角的內在心境和外部環境之間的轉換看似隨意,零碎無言的閃回片段與當下所見的景象靈活流轉:已然歸去的父母、無法挽回的罪行、不堪回首的愛情,還有小德蘭以鄰家女孩的形象出現,如幻似真。回憶是他內部的主觀視點,眼前景象則是他外部的主觀視點,還有一些分不清是記憶、幻覺還是異象,伴隨著煙霧與雨水,透過Andreas時而清澈、時而混濁、時而濕潤的雙眼,意識流的蒙太奇如水一般漫過主體內外之際。
如塞納河的水流,或突如其來的暴雨,經過Andreas雙手的錢何去何從,或許毫不重要,怎樣也不比其靈魂的負擔更沉重。如果重複地發生在他身上的奇事是從上而來的呼召,與其說是叫他戒酒「重新做人」,不如說是呼喚他把勞苦和重擔卸下。電影中的Andreas最後被人抬到教堂,看到門後的小德蘭,手上還拿著一張鈔票,還未說出想說的話便斷了氣。然後導演以字幕卡把觀眾引到原著中的結尾,無言的嘆息,是Andreas內心的禱告:
「主恩賜我等飲者如斯輕省美麗之死。」──Joseph Roth
延伸閱讀
《約伯與飲者傳說:奧地利作家刻寫無家與流浪心境代表作》收錄Roth兩部著名作品〈約伯:一個簡單的人〉及〈飲者傳說〉(又譯:飲者傳奇、聖潔酒徒的傳奇)的結集,都是關於猶太人的流離與苦難。
Keiron Pim的Endless Flight:The Life of Joseph Roth是最近出版的Joseph Roth傳記,記述這個筆耕不輟的德語作家顛沛流離的一生,是他的第一部英語傳記。
Spider’s Web是改編自Roth小說的電影,曾入圍康城影展,講述一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經歷創傷的德國軍人怎樣成為法西斯份子的故事。
[原載於《時代論壇》18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