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第三期补票 第一天 - 鼠尾草
寫一段難以定義但對你意義重大的關係。
我有一个日本熟人。我叫他香香,因为他身上总是飘散着好闻的香味。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说话时的分寸,回应的态度,家里的收拾,连他的气味都保持着得体的香型与强度。
他是我从tinder上刷到的。彼时,我刚到日本没有多久,日语口语不好,连便利店店员问我“要加热吗?”都听不懂,可是考大学时必须要过的坎便是面试——如果我没办法用日语和教授正常交流,我又如何能合格呢?要多练日语口语才行。虽说满大街都是日本人,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同你随便交谈,我便瞄上了tinder:先用文字聊天,再面对面聊天,听读写说都训练到了,岂不美哉?
于是我就以“更快地学实用的日语”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开始在日语学校的课程上刷tinder。我给自己精心写了profile,并选了一些照片。我是一个刚来到日本的外国女孩,正在备考美术大学。我喜欢猫和艺术,周末会去看美术展。我给自己挑了几张照片,最关键的第一张照片中,我齐刘海黑长直,戴着眼镜穿着连衣裙,领口有点低但又没那么低,裙摆有点短但又没那么短,腰部有点收拢但又没那么收拢,恰恰好。后面几张照片则放两张穿背心或者短裤的照片来显示我的身材,然后用一张穿和服回眸的稳重照片收尾,最后是我画的素描和朋友寄放在我家的猫。一派清纯但又不至于不谙世事的样子,并顺便证明一下我对猫和美术的喜爱是真的。
香香是一个气质阴柔的人,很适合这个阴性气质的称呼。他在tinder上的照片只有一张:在温泉旅馆里穿着旅馆的廉价浴衣,灯光昏暗,他微微低头,笑意敛在阴影里。这张照片让我想起《阴翳礼赞》。他好“日本”。和式的,阴性的,柔和的,内收的,带有木头气味和棉布质地的。阳光照进昏暗的房间,灰尘在空气中漂浮,他是灰尘,是昏暗。
右滑like之后,很快,他回like了我。我们行云流水地开始聊天、约时间见面,看到了彼此的轻车熟路之后心照不宣地确认了对方的老练。
他和tinder上的其他男人不一样。
他懂得什么叫界限。他不会在吃饭喝酒时和我坐在同一侧,他端坐在另一端,笑眯眯地垂目保持着一张小桌的距离,手也好脚也罢都不会伸过来。他懂得什么叫暗示。他不抹发胶,头发清爽得根根分明,但用散下有层次的阴影的方式来表明他也有做发型。他懂得什么叫做分寸。他看我在冷风中抖得像只鹌鹑,就将他的风衣覆在我的肩头,却注意不接触到我的身体,我抬头看他,却被他的香味偷袭:跟风衣的温暖一起传来的还有里侧的隐约的洗衣剂味。
他懂得怎么迷惑人心。我要求跟他回家过夜,他仍然笑得清清淡淡:好啊。他的家是小小的狭长的标准一居室,门口玄关放了清淡柑橘调的无火香薰。再往里走一截,我们拥抱在一起相吻,他身上的皂香和木调香变得浓郁起来,无声的火焰燃起。再走几步,拐入浴室,冲澡时的沐浴露是鼠尾草的气味,清新但又有一点琥珀和麝香的旖旎,安定稳重中带点动物性的暗流涌动。他是鼠尾草。氤氲的水雾与糟糕的视力让我看不清他的脸,视力受限的话,其他的感官便会被放大。包裹身体的大毛巾有点粗糙,跟他的舌面一样。床铺则是另一种触感,柔软的棉布,跟他的手指一样。我们留下带有水渍的吻,他在亲吻前会吃一口新鲜的草莓,草莓的香味便会卷过我的口腔。我在迷蒙中躺在枕头上,枕巾则是薰衣草的气味。
我像走入陷阱的小动物。他的家和他的人一样散发着好闻的香味,且香味还会变化,他本人就是一瓶具有前中后调的香水。我被不同的香味以带领的方式引诱着走入深处,并迷失在梦里。
他不像一个炮友,至少不像一个典型的炮友。我和他的关系已经有5年了。从我刚来日本的那年,一直到现在,我们的关系都持续着。我觉得炮友是一种短暂得如同露水的关系。和他的关系太长了,长得不像炮友。我们做完爱还会聊天,聊彼此的生活,他听过我很多很多的烦恼与不安,看着我一路走过来的各种狼狈。我则听他的一成不变的日常,公司,同事,固定的工作和工位,五件同样的白衬衫黑毛衣,一天换一件。
但他又不是我的恋人。他知道太多,我们的性爱浓烈缱绻,但我们不会一同外出,我们不会在休息日见面,我们属于工作日的晚上。我们会在彼此的家里过夜,但只限一晚,从不会有连续的两晚。我们都有默契地维持着这个边界,就像我们第一天聊天时就意识到到对方都很老练,也意识到对方意识到自己很老练。
然而他也不是我的外遇对象,虽然我有我的恋人,他有他的恋人。我的恋人知道他的存在,并且不以为意,我和他的关系也并不带任何危险的疯狂。
我难以定义和他之间的关系。他是我十分信赖的人,是让我会哭着给他打电话的人,是我自杀前会想联络通知一下的人,是陪伴了我五年但可以一直不说话却也随时可能会失去联络的人。
他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我家有一只从我刚来日本时就买了的宜家鲨鱼,承载了我五年的不眠夜晚和落雨般的眼泪。我家有一瓶一直用着的鼠尾草精油,躺在床上之前我会把它滴进香薰机里,薰染了我的每一个梦境。我家有一块织造方法叫鹿之子的无印良品灰色小毛毯,它的纹路真的像幼年的小鹿一样有柔软规律的绒毛,包裹了我的每一场情绪崩解与自我溃散。
香香是我的宜家鲨鱼。我的鼠尾草。我的小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