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嚐】We are Cuba!
90 年代的蘇東鉅變和社會主義陣營的「瓦解」至今都是歷史研究領域的熱點和盲區。說是熱點,是因爲歐洲(尤其是東歐)政治學者和政客們普遍在努力重塑蘇東鉅變的歷史敘事,以達成他們的政治目標(無論是民族主義還是歐洲主義,抑或簡單的排俄);說是盲區,是因爲相關檔案史料普遍沒有解禁或已經被毀,歷史學家的研究普遍依賴公開文本和口述史。對華文研究者來說,蘇東鉅變和社會主義陣營的轉型更受到 1989 年北京事件的嚴重干擾,無論在政治上難以推動研究的中國大陸,還是在觀念上太過容易與北京事件聯繫起來的學術視角,都容易影響我們對這段歷史時期其他社會主義國家變遷的看法。
與相當吸引眼球的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相比,其他地區的社會主義國家如何變化或維繫自己的社會主義制度,相對來說更少受到華文學界的關注。一種相當刻板的觀點(也不限於華文世界)是,這些社會主義國家都被壓抑在強權政治之下,民衆毫無自由民主,並且生活在貧困、貪腐和恐怖之下。刻板的觀點並非全無道理,但歷史系職業病讓我對一切簡單結論都充滿懷疑。果然,在 COVID-19 期間讀到古巴派出醫療隊援助義大利時,恐怕有不少朋友都吃了一驚。雖然聽到各種關於南美富豪、政要或毒梟去古巴就醫的故事,但對古巴政權在 90 年代以後的發展,Nani 是一無所知的。好像除了 Castro 兄弟以外,我大概衹有少數關於 80 年代古巴政治的知識。甚至連歐美娛樂和紀錄片,都對古巴着墨不太多。
海德堡封校前日,我在圖書館新書區蒐羅一些無關希臘史的閒書來亂讀。Helen Yaffe 的這本新作就這樣進入我的視野(不知道有無心情再寫別的)。「歷史學家普遍的愛好,就是讀其他時代和地域的歷史。」我好像也不例外。Helen Yaffe 是一個有點熟悉的名字,她的博士論文關於 Che Guevara 的經濟思想,我多年前曾淺嚐過一點。於是,雖然本書真的很重,但我還是把它扛回了家(和其他好多本一起吃灰)。
這本書的核心是試圖解釋,爲什麼古巴能夠在蘇聯瓦解、美國重重封鎖的情況下,不僅維持政治相對穩定,並且找到自己的發展方向。在讀到這裏時,你們會想到什麼答案呢?
Cuba is not the transfiguration of a doctrine, nor the reification of a totalitarian philosophy. It is a country. Little is written and even less is published about this real country. (Rafael Hernández, ‘Looking at Cuba: Notes towards a Discussion’, Boundary 2, 29:3 (2002), 125)
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容易。Yaffe 也沒有給出一兩句話的答案。她的選擇是,通過一系列事件史和經濟梳理,呈現古巴政權如何能應對、引導民衆走向新的路線。在很大程度上,其研究方向都是自上而下的:她選取的事件,多數有政府的影響力;她訪談的人,以曾在政府擔任公職者爲主;她採用的數據,也以政府公報爲主。
但這絕不意味著 Yaffe 想要完全把古巴民衆當作從屬者,相反,在她的描述中,古巴政府反而似乎在被動解決社會和民衆面對的問題:蘇聯解體的「特殊時期」,古巴的經濟面臨崩潰,當生存面臨問題,政權自然也無法穩定。在「觀念戰爭」(Battle of Ideas)期間,Castro 爲了一個孩子究竟應該回到古巴父親身邊還是被(不合法地)扣在身在美國的舅舅身邊,不惜威脅與美國開戰。Raúl Castro 的經濟改革是度過特殊時期的民衆進一步經濟需求的回應。民衆在政治上有相當大的參與度,選舉制度讓黨員不得不正面應對民衆要求,而不可能無端發號施令。而民衆又在政府推動的方向上認真執行,讓古巴成了有機食品生產中心、生物技術重鎮的典範。而正是因此,他們纔能在國際醫療上不僅佔有一席之地,而且反覆在緊急時刻派出外援醫療隊。Yaffe 還單闢一章來討論 Raúl 時代對弱勢羣體的扶助,試圖構建一套「服務型政府」的模型。
進一步,「政府」和「普通民衆」真的存在這麼大的差距麼?Yaffe 稱,
To object that because the interviewees have links to the government of Cuba they are somehow distinct from ‘ordinary people’ is to impose a false dichotomy. The political representatives, heads of scientific institutions, youth leaders and others whose voices are represented here do not hail from an elite or aristocracy any more than Díaz-Canel 【註:現古巴共和國主席】does.(第 6 頁)
Yaffe 的邏輯是,在這個以「社會正義和獨立」爲綱要,在經濟發展期間反覆強調「不平等」威脅革命根基的國家,政府高官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金錢和權力優勢。這並不是「中國模式」的簡單複製,而是一種緊縮且有道德、哲學束縛的政府主導經濟發展。Yaffe 成功爲古巴的現實政府 make sense 。
在我看來,這本書的寫作風格很出衆。如果讀者對古巴所知甚少,那麼它的確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和至少言之成理的政治、經濟解讀。讀者很可能跟着 Yaffe 的邏輯,肯定古巴這個國家,佩服古巴「革命的人民」(標題中的 Revolutionary People)及其追求平等與進步的政府。
但我幾乎在每一頁都存有一定的懷疑。這樣真的就一定好麼?當我站在美國讀者的角度,Yaffe 發出的問題「民主、人權都是值得爭論的術語」(第 8–9 頁)或許是真正值得反思的問題。但同樣的套路,中國人似乎經歷過太多年了。特殊年代的古巴,的確沒有醫院和學校因爲經濟困難而關門,但民衆真的都支持高度政府管控和發展有機農業,而放棄自己的高度工業化農業生產麼?在觀念戰爭中發起討論的年輕人們,有沒有考慮過徹底推翻 Castro 政權而推動西方式民主改革呢?甚至,如果說他們真的沒有想過或者認爲美國不是好的解決方案,這又是不是因爲古巴政府已經給民衆「洗腦」了呢?私有經濟的發展,是否會導致古巴形成一批像中國中產一樣的中產階級,而這些人又是否會在數十年後追求更多政治自由和參與呢?種種問題,都會讓我更感興趣古巴這個國家到底是不是真像 Yaffe 描述得那樣是左翼政治的天堂。畢竟,西歐和北美的政治左翼,已經不止一次塑造這種社會主義烏托邦了:二十大前的蘇聯、1989 年前的中國都曾是他們的對象。古巴這個現在已經對美國沒有軍事威脅的小國,是否也是這樣一個案例呢?我不確定自己的懷疑是否是對的,畢竟我連西班牙文都無法順暢閱讀。
但我仍然推薦華文讀者,如果對古巴或者 90 年代以來的社會主義感興趣,甚至衹出於興趣,都可以來讀讀這本書。Yaffe 的努力,至少可能打碎很多我們既有的 Stereotypes,讓我們重新思考,是否有不少現在已經被右轉的政治文化否定過的大政府政策,在某些環境下也有成功的可能呢?
急就章,歡迎各類觀點。
Nanimonai
2020.06.16 海德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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