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真誠》——從中年回首的青春悼亡歌

我是幸運的。

在2024開頭，遇到了《保持真誠》。大體而言，它是一本關於七零年代末台裔美國青年的成長敘事。不僅是一部自傳，是一首獻給摯友的悼亡歌，還是一條漫長、未癒、沒有解藥的孤獨青春慚悔錄；從父母輩台灣移民故事開展，逐漸編織出一部和成長、流行、政治經濟歷史交錯的故事，最終聚攏在作者反覆的念想之中。

由於書中死亡陰影太過巨大，《保持真誠》令我回頭思索：人生中第一次遭逢的死亡，而且是真真實實帶來震撼的死亡發生在何時？

無須用力翻找，我便能把那段記憶召喚出來。大二時，同班同學意外離世，據側面消息指出，他是在深夜時分闖入他家附近的百貨公司，自無人商場高處電扶梯往下墜落、撞擊地面而死。至今我仍不知道他是怎麼走進百貨？為何在夜裡闖入？又何故要跑到高處？總之他的離開，為當時的我的青春籠罩在一層濃重低氣壓之中，久久不散，那時我走的每一步路、看到的每一處景象，都會讓我想到「如果他還在會怎麼樣？」是這樣的濃烈。

鋒利且溫柔，深沈、細膩、感染力極強，徐華的文字是一把能將時空切開的利刃，在綿密追憶裡，把私密的心與大腦給層層撥開，直指核心，沒有廢拍，緩緩將全部細節展露於讀者眼前。在心靈雞湯、內容農場氾濫的年代，這鮮見的真摯令人感動。再來，我一直很喜愛這種深挖內心與記憶的描寫方式，甚至還能從中望見徐華拓展想像與思考深度的文字能耐。

人們說「聽覺」是最能煽動情緒的感官。幾乎沒隔幾頁，《保持真誠》就會紀錄著當年徐華常聽的流行音樂，如The Beach Boys、Nirvana、Pavement、The Verve……，我一邊閱讀一邊播放，透過它們，我好像搭上了徐華開的車，與他一同在柏克萊與加州兜風、產生「共時感」。我喜歡這種透過閱讀開展不同範疇知識的感受，好比音樂、哲學、繪畫或敞開另一位作者的宇宙，而上次有這樣的經驗，應該是在讀陳玠安的《那男孩攔下飛機》，那時我二十出頭歲。

無畏不懂懼怕的青春無價，是一朵需要被好好呵護的嬌弱之花，禁不起稍強風雨摧殘；因為自己曾走過那段瘋狂時光，也曾耽溺在某種深刻的傷悲裡出不來，這可能也是《保持真誠》會如此吸引我的主因。作為走過癲狂過往、迄今已是中年身份的讀者，看著他那段兀自另類的歲月後，心頭的共感更顯強烈，我們都不被理解，也都曾因為離散深切悲痛，也或許正因為如此，才開始懂得成長、獨立、茁壯的必要。

「感覺很怪，因為我們全都要在沒有阿健的情況下變老。」這是徐華在書中寫下的一段文字，我遙想著那些早些離開的朋友，腦中浮現的是，「她（他）們永遠都會以最青春的模樣活在我的心中。」那些一起走過的街道、聊過的屁話、共度的傷悲和憤怒……，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是如此真實，她（他）們的說話聲調、她（他）們的笑聲仍然還是那麼清晰。療傷是一段漫長的過程，沒有人敢肯定要花費多久時間；我相信時間可以撫平傷口，但，勢必會留下傷疤，倘若離開的人是如此重要。

我是幸運的。

在2024開頭讀到這一本書，也被它深深打動，無比真實、無比細膩、無比優雅。Stay True，願我們一起保持真誠，對自我、對他人、對自己所面對的世界，還有即將抵達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