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小說 ▇ 這可能不是真實故事。之二

▇ 說小說 ▇ 這個系列斷續寫了五年，近一年都沒有新的篇章，因為每一次寫都太傷神。可能因為它雖然不完全是真的，也可能正是因為，我無法讓它太假。

「我希望妳每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都會想起我。想起妳的身體和心靈，能夠多自由。」

這是你最後跟我說的兩句話嗎？或者是我自以為的最後兩句？或者是我只記得這兩句？但那一天那個時刻在那個有著溫泉的石製浴缸中，你眼神裡的迷離光影，像是看盡我內心寂寥黑洞一般，直直穿透，無法閃躲。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

如果真的想要閃躲，我為什麼還要答應跟你上山來吃山菜，看夜景，甚至央不過你的遊說跟你一起攀到山的裡處，你說一生一定要來至少一次的溫泉秘境。你說這樣乍暖還寒的冬末春初，包在身體裡的汗還沒有出盡，最適合浸泡在熱熱暖暖的溫泉裡，讓裡裡外外都經歷一番新陳代謝。既然上了車，我就做好一切都可以發生的心理準備，又何必假裝成未經人事的無知少女？

在那樣的袒誠相見以前，想起第一次見到你的場景。

你從籃球場上完賽，氣喘噓噓的到場邊喝水，我無聊跟著朋友幫朋友加油，都是陌生臉孔，認不得幾個人。大汗淋漓的你，眼神卻特別清亮澄澈，好像戴著放大片一樣，鬧哄哄的場邊讓我顯得很侷促，而你是天生善獵敏於捕捉的吧，笑著臉問我，「會打籃球嗎？」

「在罰球線投籃會進，算是會打籃球的話，我...會吧。」

你哈哈哈哈的大笑，接下來就變成我從來沒有要求過的籃球教練，時不時約一對一，每次跟你搏鬥半小時我就累了，你總是說我太放不開，不管要攻要守，該做的動作就要做出來不是老是假動作啊。

偏偏真的累了，你在興頭上又不讓停。有一次我發怒不玩，把籃球砸到遠方，你衝上來抓住我的手，好聲好氣的道歉，嘻皮笑臉裝白痴，我啐你一聲甩開你：「不要在那裡搞假動作！」

你卻猝不及防的在場中大喊：「我喜歡妳！」「我喜歡妳！」「我喜歡妳！」

當下我只覺得你這人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賴皮，覺得自己像是煮熟的蝦子一樣紅通通的毫無容身之地，我完全無法顧慮有多少眼光在看在私語，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逃走了。

「太快了你知道嗎？我根本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麼。」

「怎麼會太快？我已經忍了很久才說。第一次見到妳跟妳說話，就覺得妳是我的菜，可是看得出來妳對我沒什麼感覺，這局勢半好半壞，因為表示應該至少也沒有惡感，以籃球來說我決定快攻，不然好球很快會被別人截走。」

竟然還把我比喻成籃球呢你這個大白痴。後來好幾通電話我都不想接，但你耐性十足，時不時就出現在我面前扮鬼臉變魔術耍花槍寫紙條傳簡訊樣樣來，真是拿你沒皮條，我不得不承認這樣死皮賴臉著不肯放棄的你，確實讓人有些心動。

「我喜歡妳努力練球的樣子，還有妳咕嚕咕嚕喝水的側面。」

我差點把水噴在你臉上，喜歡我咕嚕咕嚕喝水的側面？？該說這種告白很有創意嗎？

就是那個時候你開了口提溫泉的事情，擇日不如撞日不然我們現在就出發吧。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竟然答應了，不是覺得太快嗎。

然後一切都像失速列車一樣我連回憶都有困難，回憶的困難不是因為發生的太快，而是那一切都以一種慢動作進行重播再重播，只要每每碰觸到邊緣就無法停止，就像現在我不用泡在溫泉裡，只要泡在熱水裡，就能回想起你如何褪掉自己的衣服再褪掉我的，我簡直是任人擺佈的洋娃娃，你手指輕巧如演奏多年樂器一般，你手掌厚實想必是因為籃球如命相伴，你溫柔如雨，在我的肌與肌間推敲按摩，說這裡太緊，那裡太繃，你的表情在溫泉的霧氣裡模糊了，但你的聲音始終在我耳邊低語，像沒有呼吸一樣的呼吸，你引導我吐納，帶著我在泉中或坐或臥，我能感受到你身體的柔軟，就像我的一樣。

是的，我們一樣。

我有峰巒峽谷，妳也有一樣的溪水澗澗。同是女身，我直到現在仍不懂得妳是如何早慧，如何毫不扭捏的看待自己與生俱來的這一付難相處皮囊，每個月總是有一次魔神般的張牙舞爪。妳是如何讓我懂得自己的身體相當性感，妳是如何教會我，一吋一吋的放鬆再收緊，撫慰自己的每一個毛細孔，在那過去未來都看不清楚的當下，在汗水泉水混成一氣的時候，學會珍惜自己不是自憐自艾，而是欣賞無論是野性還是悟性，都有可以安放的地方。

我知道當時在籃球場邊遇見的妳，看似桀驁不馴的眼神裡有一絲不會承認的脆弱，而妳選擇在我面前攤開。我知道妳在場中央的告白是一種對世界的叛逆宣誓，而我同意跟隨妳經歷的那一場沐浴，是一生只會經歷一次的神啟。

終於我們的勇氣只夠用來看見一次彼此的相似與相異，然而妳給了我多麼，多麼重要的禮物。

「我希望妳每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都會想起我。想起妳的身體和心靈，能夠多自由。」

我知道，曾被妳這樣賴皮的喜歡著的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原作於2021.2.23，修訂於2022.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