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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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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關於放棄台文所這個決定的回顧

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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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之於銜尾蛇。所謂盲點以及對於決策系統的探索。

寫作對我來說是接近於「銜尾蛇」那類的事物,它的起因和成果是自我終結的,針對一個特定的題目頑強、殘酷、毫無妥協地挖掘下去。直到某一個沒有什麼特殊意味的時刻,在日常的流動之中忽然意識到,它已經自我完結了。

我從未將寫作以這樣的比喻解釋給其他人聽,意識到這件事也沒有久遠到它成為某種標記。卻在發現的當下理解到這個概念以龐然的陰影影響著我的寫作,就連附屬其上的行為也拓印上了相似的痕跡。例如我會在任何階段的寫作中,挑選特定一首,或是不超過五首音樂的播放清單,重複播放。

這個習慣大約從大五那年蔓延出來,在那簡單到隔絕身邊大小聲音,連摯友都避而不見的一年,我為了對抗從書寫的過程中躡爬出深坑的事物,從 Damien rice - Elephant 開始,讓身邊的元素,保持恆定且單一的樣貌。空白的牆,三本書以內的書架、定時送洗的素色床單。後來我藉由《心流》這本書了解到,我不自覺地開發了讓自己維持在心流內的習慣,甚至在那段時期的最終,把心流當做了浮木似的攀附其上。

最後我並沒有完成《耗子》。對於這件事我沒有特別的感觸,即使它以結果論而言它空白地消耗歲月。

父親詢問寫作的進度時,我簡單地回應:「暫時找不到怎麼終結。」停頓一陣子後補充:「需要換個地方思考一下。」其實我內心極為清楚地意識到《耗子》這篇故事打從一開始就走到了註定迷路的十字路口,我沒有什麼猶豫地跳入了自己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套上我一直感到著迷,關於現實與虛幻交界故事線,如此走了一年。結果可想而知,我並沒有完成自己會感到驕傲的作品。

隨後在澎湖的一年內,我開始創作另一個作品《獸》,這一次我並沒有選擇第一個跳出我腦袋的點子,而選擇了從我立志創作之初就一直想要撰寫的題目。對我來說這篇故事的意義重大,宛如在已經被挖遍的礦山中沿著一條細窄路徑,找到了一個壯闊地下湖下的礦脈似的。回音遍佈,每個故事的段落都反射出更多的細節,縱使每天只寫一個小時,那個作品仍然蔓延出令我驚訝的厚度,只是仍不脫稚嫩,離不開大學的生活區,走不遠那青澀複雜的歲月。隨後因為替代役生活的完結,我再度放下這個作品,但我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回過頭來,重新踏入那個深不見底的地下湖,獸在那裡等我。

在那段時間裡我不斷思考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因素導致我無法徹底完結一篇作品。」在澎湖夏日的烈陽下,從白沙分隊騎摩托車到馬公市區大概要四十五分鐘,風刮著臉,帶沙,刺辣辣地痛著。「會不會是因為我總是一個人寫作,一個人非常孤寂地寫著。」縱使我明確地理解每個寫作者終究是孤獨的,但是那時我認為自己缺了兩個非常重要的元素:讀者與老師。如同我一開始所說的,寫作對我來說是有如「銜尾蛇」的事物,它不需要任何外在因素,自然自在地自我完結。

我書寫的歷程中打從一開始就忽略了讀者的存在,我就是唯一的讀者,寫作於我個人的意義只是為了叩問某個我感興趣的議題,讀者錦上添花似的待在一邊。這同時也表彰了我的作品或許都只能留在原地而已。無法到達更遙遠的所在。

「把自己的東西放在高速氧化的地方,細查它是否可以長久耐受考驗。同時想藉由學術的列車,探詢在我之前的眾多早已被探尋的技巧、脈絡、文字,這樣我才有機會創造出嶄新的,有實踐意義的東西。」

延伸這樣的思緒,綜合自身對於研讀文學的理想,我想到了步入文學研究所這條道路。其實也沒有花多少時間猶豫,我非常迅速地從《獸》的撰寫跳入了台文所考試的準備之中。

我的優勢在於具備即使被其他事物打斷都可以迅速回到心流狀態的能力。雖然對關於台文所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我仍可以在四個月間準備好最基礎的模樣,將台灣文學史、文學理論等等專有名詞、事件、文學意義放到體內的資料庫內。最後憑藉一點運氣,成功考上台文所。

「我要自己籌備讀研究所的錢。」我這樣跟父親宣示,彷彿去了一趟離島的消防隊,回來就成為了男人似的,胸膛挺得也特別高。2018年的暑假我開始了在台中的工作,諷刺又好笑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是考完指考後厭惡得要命的補教業,數位學習平台,把老師和學生從教學現場上拆分成單篇成集的影片,一套一套以三年使用期為基本販售給著急得父母。

不到一個月我就離開了那裡,寫下了《電話的另一端》共十篇討論當前教學體制及自己被這體制荼毒多深的文章。那名工讀生詢問:「讀書又有什麼用呢?我知道自己讀得起來,但是那麼努力又能做到什麼?」讀那麼多書就可以得到幸福嗎?那個工讀生困惑的表情背後是這樣的問題,非常目的導向。不過當前我們對於教育體制的設立基礎不就是目的導向,並且以這樣的目的去宣傳與逼迫所有孩子走向同一條道路嗎?我們告訴孩子這樣才會成功,隨後就理所當然地獲得幸福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獲得詰問這樣體制的機會,我留下這個問題離開了那個場所。失業了將近兩個月,讓身邊的人訝異萬分地去早餐店工作。早餐店的工作一開始非常有趣,卻也極度疲憊,不到一個月就以身體撐不下去為由離開,輾轉了一個多月後來到了目前待了兩年的這間傳統產業。

最後我為什麼沒有讀台文所,以及所有圍繞這個決定附屬的挑戰,其實是這篇文章預定的主題,但寫著寫著我發現,真正的核心在於我對於寫作的理解,也就是「銜尾蛇」的比喻有著系統上的盲點。而這個盲點在周遭的人眼中是如此一般,以至於沒有人看得出來,原來我具有這樣的盲點。

因為如此的盲點,我不斷在迴圈裡漫遊,跟自己的心流,跟過往的記憶流連。被未曾果斷斬除的藤蔓糾纏。

我並不想要為這個盲點設立一個明確的定義,因為任何一個閱讀這篇文章的讀者可能因此將這個盲點映射在自己的身上並做出相對應的行為,這並不是我書寫這篇文章的目的。因此我只會概略式的描述它。

這個盲點與有限性有關,它可以簡化為數量上的匱乏或是稀缺。但是我想要描述的是,一個人在做任何決定當下,不可避免地喪失其他選擇這件事。這件事可以說得非常容易並且用資本市場的語彙呈現,例如說,任何一個投資背後的機會成本、風險控管等等。而就本質面而言,每個人定義的方式都不同,如上述所說,我傾向於讓每個人思考這個定義會以什麼模樣呈現。

在繼續思考下去之後我發現這個盲點除了個性上的因果之外,我其實是有意識地讓自己懷抱如此盲點的。對這個世界上等價交換、機會成本、策略評估那類的事物,我都有意識地迴避並感到困惑,雖然身處資本主義世界,卻對所有等價交換的事物感到尷尬。更準確來說,對於我自身以外的事物都有標籤價格這件事我並不會直覺排斥,但對於從自身出發,以我的生命放射出去的所有衍生物,我非常排斥將它貼上任何可以定價的標籤,例如閱覽數、讀者數量、價格。

我擁抱這個盲點的結果是,我拋棄了非常明顯且有效的指標,並以此活過了十幾年,縱使我不認為自己的堅持是本質上有誤的,卻沒有下定決心面對擁抱這些堅持之後立即衝擊而來的問題:

喪失這些可量化標籤之後,身為一個寫作者,該怎麼判斷什麼是值得寫的。

身而為人,該怎麼判斷什麼是值得做的?

在準備台文所的四個月期間,我從閱讀史學和文學理論的作品中理解到,這些作品最根本的意義就在於回答上面這個問題。他們的理解與我相近,都不想從可量化的標籤中討論文學作品的價值,而嘗試以各種理論與歷史根據論述這件事。學習他們的論點的好處在於了解到原來在自身以外有那麼多人也在煩惱同一件事,但卻無法從根本協助個人建設關於自己的論點。就如同心流,你並無法單純從認知這件事,閱讀所有關於這個狀態的書中簡易地習得這個技能,甚至有可能因為讀了太多理論,而無法用身體去感受與學習。

從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欠缺的並不是所謂的同儕的提攜,甚至不是個人技術的鑽研。我迫切需要的是建構出自身了解這個世界,擺脫所有基於表層現象,量化指標的系統。而就讀台文所並無法為我提供方向,我從台灣文學史的撰寫脈絡中理解到這件事。

於是 2020 年溽暑我放棄了台文所的學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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