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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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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夢境|道別:「謝謝你沒讓我受太多苦」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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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小茶桌對面的臉一如我認得的她,一如所有人生中的每一刻看見的她,同時包括活著與死亡,同時包括年輕與衰老,也同時包括愛與恨,於是每一刻的她都疊合在一起,成為平靜的湖面,成為真正的她。
Photo by Hiroshi Kimura on Unsplash

我昨晚夢見我媽了,當我躺在床上睜開眼時,我只有這個念頭:「趕快寫下來!」。不同於我弟弟跟我母親的那個「夢」,湧現濃重的情緒,我的夢平靜自持,但同樣的是,夢裡面的我母親,她的臉無比真實,就像是真的在我面前一樣

我也曾夢過我母親,在母親節那一天。在月台邊,她騎車從鐵軌進站,邀請我上後座,對我說:「上車吧!我載你比較快。」我沒上,她走了。

雖然我知道「那是她」,但我沒敢仔細瞧她的樣子,怕在我盯著的瞬間,就變成某種怪物。所以,她戴著她常戴的安全帽,我就認得是她,沒跟我多說太多,只是逕自往鐵軌另一端騎去。

 

這次,我看見她了。

而且,她對我說了話,就像是說一段真正的遺言

 

夢境很長,但終點這段很短。

我領著一群孩子在一扇木門前排隊。門打開,第一組孩子成群結隊走了進去,進去了好久好久,隊伍並不是整齊的,隨意地排著。因為太無聊,小朋友們開始鼓譟,有人等得不耐煩,在隊伍裡用屁股頂著牆面玩,也有些人坐在地上分著零食一起吃。我就像帶著一群孩子在遊樂園玩,彷彿正在排某個「人氣設施」,即便大家都等得不耐煩,但卻沒人想離開。

排隊的走廊昏暗,我只看得見身邊的東西,身後本來站著的一個小男孩攤在地上,攤在地上的他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我說:

「很晚了,是不是想睡了?你要不要靠著牆壁小睡一下?」

「我不累,我只是想在地上玩而已。」

我伸手把他扶起來,讓他再度出現在我的視野中,聽見他睡眼惺忪地反駁我,我也只好作罷,請他靠內側牆壁一點,這樣才「玩」得安全,他重新走到牆邊坐下,再度消失在陰影中。安頓好這孩子後,門開了

此刻,在我腦中莫名地想起我的舅媽、舅舅,我以為門打開會看見他們,這些小孩子是為了跟他們面談才在這邊等待的。正當我打算端起我身為「老師」的職責,把下一群孩子送進去時,卻發現下一個得走進去的人居然是我

Photo by Jana Kunz on Unsplash

房間不大,在我走進去那一刻,立刻認出這是我三阿姨的房間,地板上的綠色地磚,右手邊整面的衣櫃牆給我足夠的線索,我母親坐在房間最裡面,我看見她的臉,在黑夜中發光,清晰可見地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中,她圓圓的臉散發著一層光暈,在昏暗的房間中無比清晰。我非常確定,這是她,是我的母親。

我往前走去,房間彷彿瀰漫著一層黑霧,在我移動的時候隨著空氣的擾動搖擺,黑煙滾滾,我在綠色的地磚上走著,滑過,推開一層層的迷障,沿著短短的走道徑直向我母親走去。左手邊的雙人床上似乎有生物,在黑煙中蟄伏,我不確定是男人還是女人,只是隱隱有個感覺,他在觀察我,我沒敢轉頭,我得去跟我母親說話,我知道這是她在此現身的目的。

我走過去,走到她面前,前面放了張小茶桌,桌上沒有東西,而她就坐在那裡。桌子這一側沒有椅子,我從旁邊的另一張書桌把椅子拖過來,坐下,並說:

「說吧,媽,有什麼事情想跟我說?」

 

「哇!」

我母親面露驚訝,彷彿我應該認不得她似的,彷彿她以某種化身、某種隱晦又難以辨識的樣子,某種根本不該被認出的樣子,神佛、鬼怪,或某種隱形的觀察者,或只是潛入夢中的某個角色,偷偷地來看我。但我怎可能認不得她?我怎可能錯過這一面?

床上的生物發出濃重的呼吸聲。

 

母親又恢復微微笑的樣子,並說:

「我來這裡是想抱抱你,對你說『謝謝你沒讓我受太多苦』。」

她在小茶桌對面的臉一如我認得的她,一如所有人生中的每一刻看見的她,同時包括活著與死亡,同時包括年輕與衰老,也同時包括愛與恨,於是每一刻的她都疊合在一起,成為平靜的湖面,成為真正的她

純粹地,只是我的母親,不帶任何感受與評價,不包括任何憤怒與憂傷,只是「她」而已,超脫世間所有束縛與標籤,所有名字與責任。我知道她即將走到某個我再也搆不著的地方,走到遠方,走到另一個寧靜且幸福的國度,我知道她已經安息,而且將會永遠幸福。

這是個道別。

 

於是我說:「好」。

我睜開眼,泡杯咖啡,坐在桌前寫下這個夢。

母親最後沒有給我一個擁抱,但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曾很擔心自己完全忘記她的樣子,忘記她身上的味道,忘記她的聲音,忘記所有我本該記得的細節,忘記她的頭髮,忘記任何東西,甚至太過快樂忘記哀悼或悲傷,那讓我感到愧疚。我緊抓任何細節,但卻發現所剩無幾,那些畫面或過去已經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流逝,一如流沙逝於掌心。

上週末我回老家,本想找個指甲剪,走到前檯我母親的工作區去,最後卻發現這些東西已經不在他們「原本的地方」了。一如過去的秩序、規則,會在人死後開始崩解,不論多麽努力維持,最終都將被新的生活習慣所覆蓋,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凡夫俗子,死亡會抹去我們在塵世中的現實軌跡,只剩用回憶牽繫的情感,依舊會留在原地,久久不去。

 

我想,這真是個道別,不論真實與否

道別內心中的虧欠,道別過去,道別我與你⋯⋯,再見了,再見。

 

起碼,我可以清楚地確認,我母親的樣子,不論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輕易地認出她,只要知道這件事情就夠了。

謝謝你,特地來一趟,謝謝你,來跟我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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