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陽西下：不列顛的矽智財憂鬱

原文發表於2021/8/5《多維新聞》

自2018年美國川普（Donald Trump）政府對中國進行貿易戰以來，中美兩國陷入了愈演愈烈的對立趨勢，而作為中國最具代表性的科技企業華為遭到打壓，兩國的對立一路從貿易升級至金融、科技戰，雙方在科技系統脫鉤的趨勢看起來也難以避免；而2021年初德、日兩國車企分別透過其政府，向台積電等台灣半導體企業尋求支援以來，「晶片荒」的憂慮就在各大產業中爆開來，各大企業都在積極尋求可優先供應自己的晶片產能。作為全球晶片代工龍頭企業的台積電，身處在如此漩渦當中，自是難以置身其外，原本維持中立，從不預設政治立場拒絕為特定客戶的商業模式，在美國政府的橫霸施壓下，不得不斷供華為，而台灣橫霸半邊天的半導體企業，顯然也愈來愈難以抵擋美國政府的壓力，必須在中美兩國選邊站，但是台灣政府卻沒有這種能力和意願，來遏止這種情況。

這場神仙打架的大戲並不僅僅波及台灣，遠在歐亞大陸西端的英國，也被迫在這場漩渦當中表態選邊，儘管其首相強森（Boris Johnson）在最初仍站在期望保持中立觀望、讓國家利益極大化的角度，沒有拒絕華為建設其電信系統，但後來還是難耐美國施壓，華為被排除在電信系統的建設中，而所謂有一就有二，近期中廣核集團也被禁止參與英國的核電站建設項目，英國靠攏美國的趨勢愈發明顯。

儘管在視作產業升級的矽智財項目中，英國的存在感愈發薄弱，但是英國手中也並非沒有殺手鐧，手上仍有一些具有吸引力的矽智財資產，在中美兩國的虎視眈眈之下，仍試圖保護這些資產，只是究竟能否守護、有沒有能力守護是一回事，而英國政府將之視之為國安議題，又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

ARM：英國的掌上明珠　會落入輝達手中嗎

1978年於英國劍橋成立的ARM公司，可謂英國科技業中的翹楚，也是具有未來前瞻性的矽智財產業中，英國手上為數不多的明珠。ARM專攻低功耗、高效能且低成本的晶片架構，本身並不自行製造晶片，而是透過出售其源碼，授權IC設計業者收取授權費，而其客戶包括眾多全球知名的IC設計業者，如蘋果（Apple）、高通（Qualcomm）、聯發科、華為海思、輝達（Nvidia）等。儘管在PC時代，晶片市場是英特爾（Intel）的X86架構的天下，但是ARM架構的晶片所具備的特點，卻更適用於移動式裝備，在移動式設備逐步取代PC的現下，ARM架構取代X86似乎只是時間問題，「女股神」凱薩琳伍德（Cathie Wood）麾下的方舟投資公司（ARK Invest）在今（2021）年年初出版的「Big Idea 2021」報告中，更是大膽預測ARM晶片會取代X86，在2030年達到超過8成的市占率，在蘋果推出了基於ARM架構給Mac使用的M1晶片之後，英特爾的X86謹守PC市場的的一畝三分地似乎即將失守。

ARM在2016年7月18日，被日本企業家孫正義麾下的軟銀集團（Softbank）以314億美元的價格收購，由於時逢英國脫歐，資本大量出逃英國，英鎊相對於日圓的嚴重貶值讓孫正義看到價值投資的機會，而基於對於AIOT產業發展前景的看好，孫正義認為這是超值的買賣。

不過2019年，孫正義投資的其他項目如Uber、Lyft、WeWork等並不順遂，虧損連連，而2020年的新冠疫情讓其投資的衛星網路新創企業OneWeb破產，迫使孫正義減持阿里巴巴等優質資產，也考慮將ARM出售，而美國半導體企業輝達則藉著這個機會，2020年9月以400億美元的價格，向軟銀提出洽購邀約。

ARM被外資企業把控，這在英國人眼中是難以忍受的事情，儘管2016年英國保守黨政府受到批判，認為在ARM被軟銀收購的過程中，英國政府竟然無所作為，但因軟銀並非半導體企業，對ARM的收購是基於財務投資的理由，這一收購也確實加了英國當地的就業機會，而軟銀也確實維持著中立的態度，讓ARM的源碼能夠授權給多家半導體企業，其業務拓展相當順利，因而這項收購被認為是能帶來較佳的經濟效益的。

但是輝達對ARM的收購就是另一回事了，作為GPU龍頭企業的輝達，本身就是半導體企業，也是採用ARM架構的玩家之一，輝達收購ARM就好比玩家買下了裁判一般，ARM會否「自肥」輝達，引發蘋果、高通等公司的疑慮，認為這會讓輝達壟斷IC設計這一賽道，促成不公平競爭，因而開始展開對美國政府的遊說行動，以及表態財務投資ARM以維持其獨立性方式，試圖阻止收購成功。

另一方面，輝達作為美國半導體企業，其收購行動也惹得英國及中國政府的猜疑。ARM作為英國手中為數不多的明珠，自是希望ARM能夠根留英國，並促進當地就業機會，而輝達收購後可能讓ARM將總部搬遷至美國，與英國政府的盤算背道而馳，而其造成的反競爭疑慮，讓英國不得不更慎重的以「國安問題」的角度審視此番交易。目前英國政府的傾向是不批准這項交易，也有小機會以附帶條件的批准通過，不過即便過了英國政府這關，後面還有歐盟、美國、中國等政府監管機構的大山要過。

輝達收購ARM最大的阻力，恐怕是中國政府，由於中國以華為海思為首的諸多IC設計企業，也是採用ARM架構，在中美科技戰的格局下，華為海思已經難再取得ARM授權的新型架構，有此案例在，中國政府自然不會信任輝達CEO黃仁勳宣稱，能夠讓ARM維持中立的說詞，也不願讓美國手中再增添一個大棒，用來摧毀中國的IC設計產業。而根據中國商務部《關於經營者集中申報的指導意見》第二條第一項規定：「參與集中的所有經營者上一年度在全球範圍內的營業額合計超過100億人民幣，並且其中至少兩個經營者上一年度在中國境內營業額均超過4億人民幣。」，輝達和ARM在中國大陸境內的營業額均遠超於此標準，其併購行為肯定必須得到中國政府首肯，否則將面對丟失中國市場的風險，這對於輝達和ARM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損失。

而中國政府確實也有否准科技企業併購，令其失敗的前例，2016年高通試圖以380億美元的價格收購荷蘭的半導體大廠恩智浦（NXP），經歷兩年的遊說取得了美國、日本、歐盟、俄羅斯等國政府的批准，但是因為前項指導意見之故，遲遲未能取得中國政府的同意，最終兩家企業因不願失去中國市場，而告吹了此項合併。

ARM執行長席格斯（Simon Segars）則表示，被併購對於ARM來說，比去IPO要來的好，但如果併購失敗，也會考慮IPO。

新港半導體（Newport）：「醜姑娘」能夠嫁得好郎君嗎

欲對英國半導體產業上下其手的，並不只有美國的輝達，中國企業聞泰科技也有意進軍英國的半導體產業，麾下子公司安世半導體（Nexperia），在年7月份以6,300萬英鎊（合約5.64億人民幣）收購了NEPTUNE百分之百的股權，並藉此掌握了英國最大的晶圓代工廠新港半導體（Newport Wafer Fab）。儘管這座位於威爾士的工廠是英國最大的半導體代工廠，但實際上僅有8英吋3,2000片至4萬片的月產量，製程工藝方面為0.18微米至0.7微米，而產品則為應用於車企的MOSFET、IGBT、CMOS等晶片。

而在財務方面，新港半導體在2020財年末總資產為4,470.76萬英鎊，淨資產為-517.73萬英鎊，營業收入3,091.1萬英鎊，淨利潤為-1,861.1萬英鎊，並有積欠匯豐銀行及威爾士政府的債務各2,000萬英鎊及1,800萬英鎊。無論是工藝製程、產能規模、財務能力各方面來看，可謂不折不扣的「醜姑娘」。

這樣的一筆交易，被許多人質疑聞泰科技是否人傻錢多，為何要收購一間製能不先進、工人沒有中國人勤奮、財務虧損、規模不大，且還隨時有可能被英國政府「反悔」，以低價進行國有化的公司？

新港半導體具有碳化矽（SiC）和氮化鎵（GaN）材料的開發能力，為第三代半導體的攻剋重點，而安世半導體的晶圓廠尚不具備IGBT的開發能力，因此這項收購明顯就是為了彌補自身能力不足，延伸產品線而為之；另方面，新港半導體自2017年威爾士政府的牽頭下，成立了化合物半導體集群「CS Connected」，匯集了威爾士當地化合物半導體企業、政策制定者及大學，相關科研機構學者均共同研發第三第化合物半導體技術，而2019年初，歐盟委員會批准了投資第三代半導體的計畫，為相關研究活動提供17.5億歐元經費，威爾士政府推動其半導體公司參加這項計畫，新港均參加其中，聞泰科技顯然看中了這些研究項目。

聞泰科技的這一收購，或可與今年3月，中國大陸晶圓代工龍頭中芯國際出售位於義大利的LFoundry工廠的案例作為比對，中芯國際將其持份的70%售予無錫錫產微芯半導體，該廠估值約為1.61億美元（合約10.42億人民幣），擁有8英吋每月4萬片的產能，與新港相當，而製程能力為150奈米至110奈米，略優於新港，此一對比之下，聞泰科技對新港的收購，在帳面上顯得太划算了。

不過，當地人士認為新港是英國碩果僅存的半導體工廠，而英國政府若以此價格隨意同意出售，是在踐踏英國的產業，他們認為英國應當至少試著從此一交易中獲得10億美元；該收購案也可能引起英國當地機構的競標，讓聞泰科技對其持股比例不超過25%；而英國政府對於這項收購也有國安疑慮，審查部門隨時會進場，對投資案進行審查；甚至在7月下旬，已傳出英國當地掌管科研經費投資的研究與創新署（UKRI），切斷了對新港的投入。

新港亦持有超過12個英國本土合作的訂單，多數來自於英國政府旗下的Innovate UK，並與卡地夫大學（Cardiff University）聯手進行雷達系統晶片研發，將供給英國航天晶片製造商Arralis等企業。涉及到航天企業等敏感項目，意味著很難指望英國政府會首肯，讓有中資背景的企業來接盤這個工廠。

在自由市場的環境下，新港也許可以透過聞泰科技的收購，獲得注資而獲得進一步的研製能力，也能反向回饋給聞泰科技，並且給當地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但在當前中美對抗局勢升溫，國家安全概念被泛化，保護主義重啟的狀態下，跨國的企業併購顯得愈加敏感，而一些有發展前景的企業，或將得不到足夠的資金挹注而發展受限，無論是對ARM、新港或者對英國政府來說，都不會是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