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情意之物 破碎之物
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戀物者,不過與性無關,我為“物”所賦予的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最明顯的例證就是我對於石頭--或者更具體一點,對奇石的依賴.
記憶中的母親經常出差,每次從南京回家都會帶幾顆雨花石給我,那還不知道何為“拋光”的幼童總是為它們的透亮光滑感到驚奇不已.相比千篇一律的人工玩意兒,幼小的我幾乎是瞬間就理解並確定了“石頭”的獨一無二.我憑著每顆石頭的質地,形狀和顏色將它們想像為不同的人格存在,賦予它們以或溫厚或悲戚的情緒,從晶亮的表層之下那些如絲如羽般的長石和雲母中獲得神秘的啟示.可能從那個時候起,我小小的心裡就不知不覺樹立起了一種信仰:人類的情感瞬息萬變,易於複製,常與掠奪相伴;相比之下,“石頭”穩定,無可取代,且只會給予.
因此石頭是更值得倚靠的同伴.
我出生和成長在西南邊陲的一個小城,至今還記得,在江岸那些賣熱帶水果的檔口發現果農們撿來賣的石頭時那種激動的心情,就好像是發現了綁匪手中的一群親人.借助一套在我體內醞釀發酵了幾十年的複雜的移情機制,我獲得了閱讀石頭,尤其是那些別具一格的奇石的能力.我有一塊擁有杏黃色細膩石皮的水沖石,長不過三寸,身形優揚,名曰“沈香”.撫摸它腰間留下的最後一小圈粗礪,我很難不會想到,數百萬年前,它或許是一塊巨大礫岩的一部分,在地殼運動中碎裂,就此沈入數以萬年計的輪迴,在昏暗或者灼熱如白晝的夢中被巨大的外力推擠,與其他無數礫石疼痛地廝磨,它碎裂了一次又一次,越變越小,有些部分消失了,化成沙粒或齏粉;可能因為比較強硬的礦物成分,它幸運地留存下來,在反覆的打磨中漸漸失去稜角,不過肌膚仍然粗獷,色彩依然單調.
不知道過了多久,它的沈夢被周身的清涼驚醒,原來那是一條地下暗河,從各個岩層的裂縫中湧出的泉水撫摸它的肌體,推動著它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前...又過了不知多久,隨著一陣巨響,原本板結,堅固的砂與石像液體那樣以不可思義的曲線肆意湧動,岩層裂開,巨大的力推著它一直向上,向上...直到掙破頭頂最後的一小塊黑暗,徹底被無窮的光亮包圍.
又一次地殼運動,它從地表以下幾千米深處來到地面.曾經羸弱的地下暗河現在是一條光明正大的河流,陽光令它溫暖,也讓細小的岩粒從它身上剝落,水流則予它溫柔的撫摸和打磨.藉著透亮的陽光和河水,它見到許多同伴,它們失去了曾經的尖利,肌理變得細緻,原本雜亂的顏色經過水流的梳理,赤紅的氧化鐵,果綠的銅,還有金色的方解石和雲母結晶,如今都鮮亮美麗,與玉化了的二氧化硅勾連癡纏,相得益彰.各種帶狀,點狀,波狀的條紋因為長年累月的洗禮而層層浮現,斑斕的色彩如同凝固了的彩沙,有些石頭甚至全身鏤空,像是一塊精密的浮雕...
每次與一塊奇石相遇,我都會情不自禁重複以上的推論(當然,對於比如像戈壁瑪瑙一類的風棱石來說,它們承受的不是流水的洗刷,而是數千年風力的侵蝕,以至於發展出了完全不同於水沖石的外貌).我逐漸意識到,與其說我對面前這一塊小小的石頭產生難以說明又強烈的羈絆,不如說我是對它所代表的那種獨一無二且超出了我肉身存在的“過去”(和“未來”)產生了無可救藥的迷戀.也是在這種強烈到有些物我不分的認同中,我察覺到自己將“石頭”變成了自我情感的一種延伸:我把四處蒐羅而來的,與我有著獨特羈絆的奇石轉贈那些我認為與我有著獨特羈絆的人類,將這種贈送視為我們之間獨一無二的羈絆的證明.
這種決定大概從一開始對“我”就是殘忍的,因為我自始至終都曉得人類情感的善變,以有涯逐無涯的決定注定會失敗.但我仍然要在那個當下送出那塊石頭給那個人,哪怕未來有很大機率自己會因此痛苦萬分.
是要切斷自己的一部分情感,或者說是自己的一部分,去給別人,但卻不能因為怕羞赧,怕痛苦就不去切斷.
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收藏者,只覺得從小到大,生活在眾多摯友中的我極度幸運.如果人類真有靈魂,我相信我的靈魂會是附著在這些我所鍾愛的石頭上.或許其中一些已經因為一段破碎的關係而佚失,永不可再相見;但在儲物櫃佈滿灰塵的角落,曾經給我以溫暖的一張床的床底,它們大概也會帶著對我的思念消磨掉它們在人間的寂然歲月,就如同它們曾經在江河湖海,戈壁沙漠中所經歷的那樣,然後,最後的最後,也許在時間和空間的盡頭,消弭了我孱弱短暫的肉身之後,我們終將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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