瀨戶內藝術祭:男木島的「無」與「有」
原文刊於文化者,此處稍有改動。
在瀨戶內海東部最出名的幾個網紅島中,男木島是面積最小、也最難在非日語的情況下找到住宿的。唯一出島的公共交通工具不過是早晨八點多到傍晚五點多來往男木島-女木島-高松的客船。
男木島多年以來人口流失十分嚴重,甚至給人留下島上「貓比人多」的印象,一度被人稱作「貓島」(之後不斷發生野貓破壞作物、隨地大小便的事件,終於在2016年,117隻野貓集體接受了絕育手術)。就算是在藝術祭帶來旅遊經濟復甦的今日,島民總人數也不足200人,行走在島上依舊隨處可見廢棄的民居。同安藤忠雄作品為首的直島「家·Project」一樣,男木島上也有很多利用廢棄民居創作的作品。
遠藤利克
遠藤利克是各種親近自然的藝術祭的常客,向來擅用自然。這次他將一間廢棄的男木島民居改建成了作品《Trieb – 家》——從荒廢的院子裡走過,兩邊堆著已經無法辨認出眉目的垃圾和傢俱碎片。骯髒的地板、黃灰色的拉門和從門楣上倒掛下來的抽屜還保留了一絲「家」的氛圍。門廳中央從破洞的屋頂上有一股水柱不斷流下,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打溼了好大一塊地面,水跡一直延伸到觀眾的腳下。
遠藤利克從70年代便開始使用自然界的原始材料作為創作的元素,通常是被火燒過的木、金屬、土或者是水。這次在男木島展出的「trieb」的作品一如既往的結合了藝術祭的語境,利用了「水」的元素。他的作品裡一個恆常的主題就是「無」。這種「無」在感官上激發出觀眾的想像力,又通過觀眾將「故事性」賦予這種空洞感,使其成為了「有」。
他在2000年代開啟了他的兩個重要系列:「空洞」與「trieb」。他本人把這兩個概念理解成了「無」的一體兩面,兩者在「無」裡不斷互相作用——「空洞」系列以「火」討論了神聖的一面,「trieb」系列則用「水」聚焦了邪惡(「trieb」在德語裡意為「衝動、慾念」)。
Gregor Schneider
今年八月夏日會期時,我在男木島迷路了。我稀里糊塗地在37攝氏度的高溫曝曬下走了快一個鐘頭,到了男木島另一端的海角燈塔。回程再度走完這段旅程、被太陽烤到頭腦發暈時,誤入了一片被燒得焦黑的廢墟。
定睛一看才發現廢墟中有一位身著防護服的志願者,正小心地向地上的木塊碎片噴灑焦油一樣的黑色顏料。他看到我就要踩到黑色顏料,擺手讓我退到外面。我趕緊鞠躬道歉,才意識到這是一件尚未完成的作品。原先被燒得焦黑的廢墟其實也只不過是塗滿了黑色顏料的廢棄民居,民居結構完整,離廢墟還差得遠。外面的名牌上寫著「未知作品」,到秋天會期才會開放。
秋天眨眼就到。十月我再來到這裡時,這裡已對外開放。我才知道作品的名字就叫《未知作品》,意寓作品呈現了一個「未知的世界」,是德國藝術家Gregor Schneider專為藝術祭創作的作品。Gregor Schneider擅長將空間改造成沈浸式的「異世界」。Schneider曾說過「展覽是作品的終結」,那我有幸見到作品創作的過程,算是目睹了它的「成長」。
距離我上次誤闖,民居身上塗的黑色已經有所變化。順著開放的路徑能一直走進屋內,所有生活物品都被塗成了黑色,在光線下反射出不同的灰度。院子裡的生活用品一用俱全,單車、玩具、廚具全部都是黑色,形成一個幾乎致盲的單色世界,像是在古早的黑白默片中,自己和其他遊客身上的彩色都變得十分刺眼。
從作品中走出來後,回過頭映著藍天碧水的海景去看這棟黑色的民居,就仿佛只有那一塊地方的時間是凝固著的。
橫溝正史
據統計,男木島的人口在50年代末達到高峰的1034人,2010年瀨戶內藝術祭開始舉辦以後,經濟開始復甦,第一屆藝術祭到訪男木島的訪客高達9萬多人,據說當時的盛況「幾乎令整個島沉入海中」。之後的藝術祭由於開放了瀨戶內海西海域的展區,訪客數量降到了剛好令當地居民能夠正常生活的平衡。
藝術祭對島嶼的社群生活影響卻遠不止體現在數字上。福井先生舉家遷入男木島生活,改建了80年的廢棄老屋,建立了圖書館——那裡不僅咖啡好喝,還有好多精彩的兒童圖冊,專供島上的小朋友們閱讀。和藹可親的福井先生是館長,我每次去的時候他都在埋頭忙碌,結果我一直沒好意思跟他搭話。
新移民增加,學齡小童也開始出現。男木島於2013年重新設立男木小學和男木中學,2016年新校舍完工。前幾日,我還在Facebook上見到高松市民政局招收男木島「地區流動協力隊」隊員,計畫利用隊員們的在地經驗與知識,對男木島廢棄民居與耕地進行「有效活用」。
橫溝正史在他的推理經典《獄門島》裡,塑造了一個戰後殘破、頹敗、絕望的瀨戶內海:海上的客船裡坐著太平洋戰場上回家的殘兵敗將,島上的山嶺在戰時被軍隊破壞得坑坑洞洞,邪教瀰漫在絕望的島民中⋯⋯
但在作者筆下,即便是當時混亂、腥臭的客船客艙中,還是有身體強健、生性樂觀的當地漁民,在客艙中放聲談笑。
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