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苏州之行·人物篇
“人世间的无聊,常常只因为煞有介事。”
动笔之前,阿城的叮嘱我是谨记于心的,贼害怕自己真把旅途里的无聊都望出花来,还仔细描摹供人参观。这可使不得。但是写到中途,叮嘱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因为我发现自己啰里八嗦什么芝麻西瓜都放一块。
就这样吧,年轻,看什么都新鲜,容易煞有介事不是很正常吗。游记难写,水平有限,权当自娱自乐,凑合看看差不多得了。
在出游前,机缘巧合刷到熊阿姨讲傅真的豆瓣动态,于是种草了傅真的小说和那本久负盛名的《藏地白皮书》,意外发现和菜头还是这本书的“媒人”,颇为有趣。虽然我不是去西藏,但总觉得反正都是游记,旅行翻翻也不错,结果出发前忘记导到Kindle里。但这趟十四天的旅程,却精彩到根本没空打开Kindle,它基本安静呆在我书包夹层里(笑)。
回到上海后,我心血来潮翻开《藏地白皮书》,本想借鉴一下别人的游记咋写,结果一口气看到凌晨。紧接着又顺藤摸瓜找到了傅真的博客,看得一发不可收拾,于是磨磨蹭蹭了好久才动笔。真可谓是“煞有介事”。
“2003年离开拉萨时我写到‘西藏之行可以改变你的人生观’,‘西藏之行使我变成一个全新的人’,现在我却觉得,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本来面目,我们只不过经由不同的机缘,通过不同的方式,将覆盖其上的东西一层层剥掉,最终发掘出那个最为真实的内核……经过两年的准备,我和铭基终于迈出了那一步——辞掉工作,退掉房子,开始我们在拉丁美洲和亚洲的间隔年旅行。这样的长途旅行一直是埋在我心底的梦想,我也希望通过它来实实在在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居住在这个世界的人们,认识我自己。而我的信心也很单纯——只要一直望着比自己广阔的事物,我知道自己终会抵达的。”
傅真这段话,有些击中我。
我未曾想过在所谓旅行中找寻什么意义,这种雾里看花本就非现实生活的常态,所带来的新鲜刺激,抑或是振奋喜悦,终归是难敌日常绵延的拳脚相加,没几日就会偃旗息鼓。但我欣喜的是,相比起去年十月如梦似幻的乌镇杭州之旅,这次出门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感——自己像蒲公英般被风撩拨肆意飘散随意栖落,心无旁骛与周遭的人事物交游,逐渐生出游刃有余。于是,旅程结束之后,包裹我的不是失落和虚无,反而是久违的平静。我倍感意外,以至于野心膨胀到了,我太好奇人究竟是怎么活着的。或许真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生转变吧,但变化从来不是瞬间发生的,不是吗?我依旧相信,旅行不通达任何意义,不解决任何问题,但我唯余肉身而已。
十四天,足够短,短到我还无需对一个城市生出厌倦,也足够长,长到我可以慢慢感受江苏的四个城市。我从上海出发先到苏州,再北上扬州而后去往南京,回程时还跑了趟无锡过渡一下(因为这样车费便宜哈哈),全部交通费拉拉杂杂加上本地出行才三百出头,不得不感叹上海优越的地理位置。
上完价值,可以进入主题了。第一站,苏州。
01
苏州给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连空气都是甜的?
拖着行李从临顿路地铁口出来,升起的扶梯把我送向地面,一同涌向我的除了阳光,还有浮动在空气中甜丝丝的味道。这是下马威?我忧心又好奇,一边思考我这个饮食清淡又不嗜甜的广东人,未来几天到底怎么在已经甜得这么不顾外地人死活的苏州活下来。盘算还没两分钟宣告消停——因为离地铁口百米不到的位置有一家糖糕铺,是我“小人之心”了。
住的明堂国际青旅,位于游人如织的平江路南端,但位置隐秘,没有明显的指引和招牌。一路穿过居民住的石板小巷,清水墙小青瓦顶,行李箱会在凹凸不平的青砖上磨出“咔咔”响声。若向沿路居所内张望,是庭院深深,是青苔过墙,是绿植缠绕的水缸,潮湿而幽静。过桥后踏入平江路主街,仿佛穿越了结界,一桥将居民生活区和商业街相隔,导航语音提示已到达,我却愣是在河边临街的商铺前来回转悠好几次,总算在景区值班大叔指引下,找到了“穿过那串挂在巷口的红灯笼,左转就是”的青旅。
虽然住在平江路,但我基本不在这块街区逗留,因为千篇一律的商业街区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平江”,是古苏州的叫法。宋代便有平江路,现在大家口中的平江路,已包括主路及左右相连巷子组成的整个历史街区。主街很热闹,全长1.6km,从全国连锁品牌到本地特色小吃商铺林立,依河还支起整整齐齐的小摊贩,不少汉服妆造的跟拍穿梭其间。我的惯常操作是走东西向的小巷、过小桥、直接回青旅,尽量避开人潮汹涌的主街(当然还是走了一回的,毕竟来都来了)。
虽说街区是网红了些,但位置是优越的。据说在苏州人眼中,先有平江路,后有苏州城。就冲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确实当得起苏州的宠儿——整街不仅位于姑苏古城区核心,向北走就是狮子林、苏州博物馆和拙政园,往东就是藕园、东园,往西一巷之隔是观前街,如果站在视野开阔的高处,还能看到西面的北寺塔。这对于景点相对分散的苏州来说,实属难得。
我是离开苏州之后,才发现有一档专门做苏州的城市旅游播客《声动》,有点像《来去泉州》。不仅设计了游览路线,还精心制作了可爱的地图。其中一期正好是讲平江路的,决定下次有机会再来走走它旁逸斜出的犄角旮旯小巷,里头藏匿了不少名人的故居旧址,还有些感觉挺有意思的民居、博物馆和纪念馆。
02
街区喧闹,青旅却是相对闹中取静。
明堂是江南传统明清老宅改造的,装修古朴典雅,从门、桌柜到床都是木质,木床很老派,甚至都没有加装现在青旅常见的遮光帘。住二楼,推开木制窗,望出去,满目的黑瓦和盎然绿意。黑瓦之下,掩住熙熙攘攘的游人。虽然位于巷口,但房间整体隔音出奇得好,基本听不到周边商铺和往来游客的动静,却能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评弹乐曲(免费版)。
办理入住的时候,前台相连的左手边是一家汉服妆造旅拍店。我是后来听人说才知道,去年这里重新装修改造,缩了至少一半的面积,从汉服店到后面评弹博物馆,本都是明堂的公共活动区域,现在只剩楼梯下来的一方木桌和后边的院落。如果看过它原本的样貌、翻过关于它以前的帖子,真的是会有点遗憾没赶上它“最辉煌”的时候,无论是装修还是氛围。
然而就在这方寸之地,青旅仅存的能坐人聊天的狭小公共区,头晚就认识了两个相对投缘的朋友。
在离开苏州的前一晚,三人在那两张老旧木桌拼成的四人位置处聊到凌晨,小金不住感慨离开校园后居然还能有这种谈天说地啥都能聊的感觉;我也没想到,后来和Li结伴在扬州玩的三天,像认识已久的朋友般如此自然舒畅,还顺道见了他那个有趣的房东大叔,人刚从云南拍完戏奔赴扬州与他碰头。
我们三认识当晚,我正坐在藤椅上等院子里洗衣机衣服洗好。Kindle装模作样打开还没几分钟,有两个男生从我后方过来,一个捧着电脑,一个手里拿着支笔和一本笔记本。他们本想坐桌子另外一头,但见我抬头,顿时有点尴尬无措地站在桌边。我当时心里觉得好笑,于是主动开口打破拘谨说这桌子就我一人你们坐吧。
拿着纸笔的是吉林的小金,今年毕业,来苏州找药企工作,这是他第二次来这家青旅。听小金说话有点费耳,他说话说出了一种首行不会空两格和不带标点的感觉。他总是习惯性压着嗓音,语速平等地掠过每一个字,然后不带断句一样讲完每一件事情。后来熟络起来,能聊的事情更多了,也更考验我的耳聪脑明程度,因为经常是我问一个问题,他不直接回答,从好几件事情的开天辟地处开始讲起,好几次我都以为他是不是在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听完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认真回答。小金去过很多北方的城市,给我看了他在内蒙、哈尔滨、沈阳、长春拍的照片,分享一些他在东北生活的小趣事,比如因为太靠近俄罗斯,他经常可以连上那边的网。
Li一开始只是时不时插几句话,大多对着电脑敲东西,后来才知道他是数字游民。前两年在北京工作,后来到广州,现在基本是远程办公,出行的话是白天玩晚上处理工作。他原本是和朋友约好无锡见面,无奈朋友有事只好临时改道苏州,和我一样是第一天到。我一开始还客套地羡慕了下,说你这工作真不错,灵活办公时间自由,他露出一副打工牛马的苦涩表情,表示灵活也意味着随时待命。于是,老天爷仿佛要向我证明什么一样,第三天我在外从早充实到晚玩了一天,Li真就在青旅工作了一天,这让我那晚的外出见闻分享显得有些残忍。
我们本来在颇有边界地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小金的实习和面试经历,比如为什么选这家青旅,比如还去过什么地方玩等诸如此类。记不得是怎么转的,话头无意碰到了疫情和新闻,几个闪烁的词句和眼神的试探,让我们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于是第一晚聊得尽兴而归。第二晚冒雨一起去吃了家我觊觎已久但无法一人食的苏帮菜,吃完一道散步回青旅。白天我们各玩各的,晚上小木桌成为我们回青旅后聊天的“据点”。
其实第一天晚上我从虎丘回来,还在一楼楼梯转角处碰上一对酷似姐妹的母女。女儿今年刚高考完,两人刚从扬州到的苏州,正准备出门转转。我惊讶于是妈妈带女儿来住青旅,于是三人站着攀谈了会,笑笑说有机会一起玩。虽同住一家青旅,后来我们却再没打过照面。这才是旅行路上,萍水相逢的常态。
03
既然先写到路上认识的朋友,不如就接着写遇到的另外一个人,拾叁。
在苏州的最后一天,我在他的咖啡店,严格意义说是咖啡摊铺,消磨了一天。
那是我到苏州最热的一天,体感应该接近40度左右。但那天天蓝得不像话、云特别好看。于是我霸占了他店门口的露营椅,面朝北寺塔,看云朵朵飘过,听了一耳朵他那难辨真假像极电影的人生故事。一整天下来,喝了两杯咖啡、一杯青柠气泡朗姆酒,分了一口他新研制的椰子风味鸡尾酒,蹭了碟西瓜和他朋友的两杯白茶,顺道把晚餐也解决了,可算把这个“奸商”在我身上赚的钱狠狠回本。
初见拾叁的时候,第一印象是这家店看起来不像正经做咖啡的。门口摆着三张露营椅,透过面朝街道全敞开式的木窗,可以说是一览无遗,吧台上一副日咖夜酒的模样——左边咖啡机右边几排酒瓶子,旁边还摆了一笼苏州纸伞文创。店内除了仅够两人坐的靠窗木长板凳,几乎没有人的容身之地。让我觉得不靠谱倒不是这些(虽然也有点),而是木窗框上挂着一块纸板,用疑似毛笔歪歪扭扭写着“美式13,拿铁18”,很像那种小红书“xx9.9”引流店。
当时我带青旅认识的一个妹妹来附近面馆吃面,俩人踩共享单车过来找地停车,正好停在拾叁的店门口。我一转身就瞥见那极其引人注目的纸板,尤其是那价格。就在我飞快打量这家咖啡店的时候,拾叁正一个人手撑着吧台看外面,我俩还对视了一眼。
天太热,再加上进食碳水后排山倒海的晕眩正向我袭来,我一边吃面一边记挂着价格诱人的美式,咖啡瘾发作。吃完以后打开手机搜,结果意外发现他家不仅美式卖13,而且还有豆子可以挑。这瞬间勾起我一探究竟的欲望。
于是我和妹妹说,等下去苏州博物馆之前,我需要去买杯咖啡。十三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但还是被“奸商”拾叁摆了一道,最后买单三十一。
因为我喝了两杯美式,一杯偏酸的冰美,18;还有一杯是拾叁巧舌如簧之下给我种草的极深烘冰美,13,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极深烘美式。苦得焦香醇厚,回甘强烈,后劲大到我后来顶着烈日去苏博的路上,整个人都有种飘飘欲仙的醉感,以至于我第二天又跑来拾叁这里喝咖啡。既然已经“上当”,我要让自己不吃亏。
刚到店门口的时候,拾叁正抽着烟和朋友模样的人坐在露营椅上聊天,见我们过来马上起身招呼。进店以后,他问我口味偏好给我推荐豆子,拿着烟的手还掩进吧台和后台之间的门帘里,怕烟味熏到我们,这个举动让我生出几分好感。因为我说要偏酸的,他就给我推荐了偏中烘的豆子,但要贵些,18。(弹幕1:这个时候闭口不提13的美式多好喝,奸商)
在他做咖啡的间隙,顺便打探我们这帮游客的行走路线。见我们面露迟疑,他进一步解释打听缘由:以前游客要从4号线的北寺塔站出来,然后自西向东穿过整条西北街才能到拙政园。但自打今年苏州开始修6号线,直接在西北街最东侧开通了拙政园苏博地铁口,西北街客流受到重创,更靠近北寺塔地铁口的拾叁是池鱼之殃。不仅如此,在苏州修6号线的前一年,西北街就先修路修了一年,而他总共不过拿下这个店铺三年而已。所以,他很好奇,我们走到他店门口,究竟是怎么个游玩动线?
他略显心酸又好笑的讲述中所包含的两个要素——修路和探店,却引起我聊天的兴致。
因为人在苏州几天,我基本上是骑共享单车出门,还美滋滋开了个6.8的周卡,打定主意只要不下雨,势必骑回本。刚到苏州第一天,我三次骑车就一共干了近十公里。从平江路穿外城河到西园寺,逛完再从西园寺过北环快速路到虎丘景区。自东向西又从南向北,一路骑车从市中心跑到了近郊,才发现好像不只是临顿路在修路,怎么哪哪都围着绿幕,正纳闷,原来是整个苏州都在修地铁,怪不得几乎全城绿幕。
对于他的遭遇,我们有些不厚道地笑了,开始七嘴八舌给建议。我开玩笑建议他趁早转手这边搬去平江路。妹妹则釜底抽薪建议他去和苏州市政府、铁路局打通关系,好提前知道消息做好准备。听闻他粲然一笑,说xxx里其实有他朋友,很早就劝他赶紧跑路别在这开店,但他实在是折腾不动,反正指望这形势再好也好不到哪去。
再论及如何跑到他店门口,我眼观鼻鼻观心,看在他坎坷开店历程的份上,如实相告这“13一杯的美式”营销如何成功,勉励他千万别涨价、门口牌子别摘下。这个时候,“奸商”来劲了,用一副慧眼识珠的模样开始娓娓道来这“13”的来历。(弹幕2:此时本人手里正喝着18的偏酸美式,奸商)
【以下加引号内容根据回忆加工,不保证一字不错、一句不漏,但内容意思大差不差】
“我个人是最喜欢这个豆子的,它也是我店里的招牌,我很多香港新加坡的客人都跟我拿它,常常一拿就是十斤。而且我是有生产资质的,自己烘,500g我卖98,不贵吧?”
“现在国内很多人都喜欢喝偏酸的咖啡,但是我早年在新加坡呆过,国外他们其实基本都喝深烘的咖啡。我年轻的时候喝惯了这种深烘的,这些带酸的对于我来说就是小甜水,不够味。”
我依旧兴致缺缺,因为过往喝深烘美式的经历并未给我留下特别记忆点。相反,还因为好奇尝过日式深烘手冲后,连带着对深烘豆做美式也有点退避三舍,自觉这不是我的菜。我一问,他果然喜欢日式深烘和曼特宁。真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我这个还是极深烘,但是喝起来非常香,没有一点焦苦的杂味。”
我瞬间狐疑又好奇。这正是我不太爱喝深烘美式的主要感受,喝起来平平无奇,缺少偏酸美式的变化多端,还带着烟草焦味,有时甚至像刷锅水。实在是找不到一点爱喝的理由。
到底有多香?我看了下手里即将见底的咖啡,本着吃亏上当的心态,当即又要一杯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13美式。
推销成功,拾叁看起来心情特别好,继续兴致盎然和我们分享他的“生意经”,尤其得知我是被门口的纸板吸引过来后,更加得意洋洋。
“其实一开始这杯美式不卖13,你们猜猜多少?”
我猜9.9,“8.8!后来又涨到11.9,才到现在的13。不过我不准备再涨价了,你们再猜为什么?”没想到更低,顿时又觉得亏大发了。
他继续给我们解释,他外号拾叁,这是早年在国外生活起的花名,一直叫到现在。我正准备吐槽他自恋,他气定神闲指了一下店门口上方的门牌号,“后来我拿下这家店铺的时候,意外发现这个门牌‘247’三个数字加起来也是13。”
于是我把吐槽又咽回去,毕竟还是处于一个会为这种宿命般巧合感到奇妙喜悦的年纪。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杜撰出来诓我们的。
拾叁把带冰的冰水放我面前,浇上浓缩。我喝完一口,忍不住道:“我点第一杯18的时候,你怎么不早说。”
实在是太干净了,好喝得要死,还是极深烘。本山猪就是没嚼过性价比这么高的细糠。
拾叁一脸无辜,“你说你喜欢偏酸的。”笑得十足奸商做派。
我一边猪八戒吃人参果般大口啜饮,一边痛心疾首吐槽。因为这家店看起来实在是太不靠谱了,客人寥寥(已理解)、美式13(再已理解)就算了,还在狭小的吧台上堆了十几个酒瓶,像玩票一样,要不是搜到评价看到居然是自烘豆,真的会错过。于是我好奇,问他是不是还紧随潮流在搞一些日咖夜酒。
拾叁略微尴尬地摸摸酒瓶,表示这些都是今天刚摆出来的,早上才擦干净瓶子,还没开始卖酒呢。因为生意不景气,他确实想着怎么“曲线救国”。一琢磨,决定店内增售鸡尾酒,不备固定酒单,他准备按客人口味需求开盲盒一样调酒,还打算今晚找他那几个在酒吧上班的徒弟来试酒。我问打算怎么定价,他说一杯18。我瞪大眼睛,虽然伏特加朗姆酒这些基酒确实不贵,但对比市面动辄50起跳一杯的鸡尾酒,拾叁这么个定价法,实在是让人很难评价。
“但是这个除外。”他拎出一瓶单价要上百的日本清酒,笑得狡黠。
04
言谈中,拾叁零星几句提到他的出身背景。于是,我们从咖啡这样轻浅的话题逐渐滑向一些关于当下的讨论,他的观点和他的经历,让我对这个人渐渐产生兴趣。因此,在发现苏博只能在事先预约好的时间段进馆后,妹妹由于行程原因与我分道扬镳去往上海,我则去而折返回拾叁这里先打发时间。
拾叁是80后苏州本地人,身材中等偏瘦,戴着一副无框方形眼镜,看着斯文,但举手投足总流露出一股似有若无的江湖气,没有中年男人常见的油腻,随和得毫无压迫感,递咖啡的时候能看见他手臂上的纹身。据他说,家里三代都在军队当过兵,爷爷退休的时候是少将,自己的同龄朋友或多或少都分散在政界军界,但由于个中原因,更多和他一样自己出来做小本生意。他年轻时从部队退伍后,只身一人去新加坡打工,后来在老板帮助下在新加坡念完大学,学的是物流管理。此后从事外贸相关工作,不间断国内国外两头跑。前几年又跑去泰国开民宿,大概是疫情快结束的时候回国盘下这家店,头一年卖简餐发现成本太高,后来才改做咖啡。
因为二十出头就去国外打工,又爱吃,当时为了省钱学会了自己烧菜,现在会不少地方菜,这也是他敢自己调酒卖酒的底气。听闻我是潮汕人,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你们潮汕的生腌很好吃。我也会做,而且改良了配方,”语气难掩得意,“那你应该也吃过鱼生吧?”见我点头,于是开始绘声绘色安利我如何生吃墨鱼,赞其爽脆鲜甜可媲美鱼生。
拾叁有个刚上小学的儿子。第二天再来店里,我按昨天的约定要了一杯拿铁。他一边做咖啡一边努嘴向我示意,“我儿子今天也在。”语气欢快地像在炫耀什么宝贝。小朋友放个小桌板在门帘后写作业,没一会就喊几声“爸爸”,拾叁哎地应一声跑进去,好一会再出来,“放暑假了,刚教他写完作文。”面目看起来略微狰狞,我大笑。
一个上午,拾叁又是辅导作业又是做饭,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老父亲模样。
这次再重新打量店内装潢,我才发现右侧墙上挂着一幅泰国的佛像图,拾叁说是他师傅给的。于是我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佛像图的下方还有个鸟笼,里头是一只绣眼,还戴了脚环。他解释说,脚环是鸟的身份辨识物,类似于人的身份证,像绣眼这类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私人是不可以喂养的,但有这个脚环就可以。我后来查了下,脚环上面有编码以标识其出处,为了证明其不是走私或私人捕获的,鸟类戴脚环可用以表示其身份合法性,如合法繁殖的鸟舍繁殖的或是合法进口的。
从泰国的一些鬼马经历再聊到他的新加坡老板,拾叁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你知道xx(一个黑帮的名字)吗?他转过头问。我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拾叁年轻时血气方刚、脾气火爆,遇事不决就打架,直到出国打工遇到这个老板,告诉他“很多时候不需要通过动手解决事情”。新加坡老板是华侨,拾叁刚去的时候,他已经是公司的部门主管,现在是华南的区域经理。按照那里企业管理的行规,管理层也必须下基层干活,于是在拾叁他们吃饭午休的时间,车间在管理层们的操作下还在运作。
拾叁有点“匪气”的做事方式,让两人结下不解之缘。有天老板激将拾叁打赌,问敢不敢各自负责一条生产线,从上货、开车、跟货到卸货全部一个人跑完。拾叁一听,赌说打就打,两人谁也不服输,从天光干到凌晨。拾叁笑说,当时和他一样外出打工的华人有上千,但是没几个人敢像他一样应承赌约,这种没钱又自讨苦吃的事情,真正干完的更是少之又少,他是唯二完成赌约的华人。结果后来发现,他这个新加坡老板来头不小,是xx中的一号人物,曾邀请过他入帮,但被他婉拒了。这个老板一路悉心栽培他,还资助他去念完了本科,教给他很多东西,用他的话来说,是他的贵人。
于是他又转而讲起另外一件趣事。
前几年,就在苏州,他曾因逞口舌之快与人起冲突,形势到了双方要互抡酒瓶的地步,又都是混过道上的,于是双方按江湖规矩约好地方火拼(我:?说好的老板教会你不打架解决问题...)。他报出地点新加坡,把那人惊到了,一对暗号发现算是同帮不同派的近亲兄弟,而帮内人不能互殴是铁规。再对彼此上级,拾叁还与其顶头上司算是平级,最终闹剧以对方请客吃饭赔礼道歉而告终,非常江湖的结尾。对于这没入帮却又有帮派地位听上去自相矛盾的讲述,虚虚实实还是门门道道,我没过多追问,也分辨不清,只顾听得开心。
那天一半的时间里,我们坐在店门口喝东西聊天,后来他隔壁那做玉雕的朋友也来开店营业,还泡了壶白茶分享;另一半的时间里,拾叁勤劳地给行色匆匆的游客出品咖啡,我沉默着数云、观察对面商铺的一举一动、打量马路上经过的车和人,恍然生出自己在这生活许久的错觉。中途,拾叁给我调了一杯青柠气泡朗姆酒,考虑到我酒量一般,只放了两shot基酒。我也刻意喝得极慢,但脸还是渐渐发烫。后面去找公厕的路上,踩在发烫的马路上如脚踩棉花,感到了悠长温柔的晕眩,分不清是为故事还是酒精。我还从未试过在白日饮酒达到这种状态,还是在异乡,心情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畅快。
有时候听拾叁讲话,我总觉得他在编故事给我听,因为要素实在是太齐全了:新加坡、泰国、黑帮、佛教、宗祠、当兵退伍、异国见闻、政要八卦……
回到上海后,微信给拾叁发地址信息,找他要之前在店里订的13的豆子。奸商语音发过来,“好嘞好嘞,98一斤,不包邮不包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