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見棄,則終不能忘被棄之苦。」〈痛苦之屋〉《石像的復仇》試讀

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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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什麼秘密、什麼死亡計畫就這樣永遠埋葬於這個院子。只有惠矢蠻橫的臉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看來,因為突破失敗,惠矢不想再和我做同囚,而希望和我當同謀;或者說是共犯。但是,突破失敗,結盟也失敗了。我拒絕了共謀,也拒絕獨攬死亡任務。惠矢的憤怒如無的之矢,徒然飛出且直直墜落。

一日見棄,則終不能忘被棄之悔苦。

我被棄於這座山時,僅僅五歲。初次來到89號之屋的記憶依然深刻。當時是夏季午後,一進門就是一陣除臭劑的香芬撲鼻而來,接著,本來因為窗簾都拉上而昏暗的客廳,突然被頭頂白光強襲。等我適應後,抬頭一看,客廳的牆上一個微笑的女人正看著我——那是一張遺照。

89號是一間痛苦之屋;同時,也是一間野蠻之屋。叔父的妻很久以前就過世了,他和比我大一歲的女兒住在此地。我五歲時,大人們貌似經過了什麼協議,叔父同意收留我,父母則帶著哥哥暫時移居海外。

住在此地當然沒有什麼快樂的回憶。不過,其實我不喜言痛苦,我要說的,是這屋的蠻橫。

叔父之女惠矢是一個蠻橫的人。什麼是蠻橫呢?蠻橫就是明知自己理虧,還要一意孤行。

其實,惠矢的外表和平日所為一點都看不出她哪裡蠻橫。惠矢是一個乖學生,成績向來維持前三。不像我忽好忽壞,常常上一次拿了個前五,下一次就跌出榜外。在我來到89號時,年僅六歲的惠矢就已經戴了眼鏡。當時的我也以為,這樣的女孩一定是爸爸的乖乖女兒,但結果不是的。

在我印象中,從小到大惠矢總是綁著馬尾。光潔的額頭上沒有一絲髮絲,總是整齊地全部梳到後面,清爽而嚴峻,讓別人看了都懷疑她會不會頭痛。當我們放學下課回家後,叔父可能正在地下室看電視,惠矢總是直接回房間寫完功課,直到晚餐前才出來。

我們吃過叔父買回來的千遍一律的咖喱飯、牛肉燴飯、酸辣湯餃後,大概是晚上七點。此時,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大家會一起坐在地下室看電視三十分種。大部分看的都是新聞,週末則是看百無聊賴的綜藝節目,看著一群老大不小的來賓比手畫腳、接龍搶答或者到各地鄉鎮進行綜藝遊戲。我討厭看綜藝節目,總是覺得很煩躁;叔父的表情似乎也沒有多喜歡,但總是要轉到那幾台;惠矢則是總是面無表情。三十分鐘廣告後,惠矢就逕自第一個離去,回房間準備盥洗。我則是偶爾繼續摸魚看著不想看的電視,而叔父則永遠是繼續坐在電視前,除了拿著遙控器的手之外動都不動。

這就是痛苦之屋的概況。

有一句有名的話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對這句話說不上很認同,因為對幸福的記憶有點模糊,當然也不知道幸福是否都是相似的;然而說不幸個有百百種,那大概是無庸置疑吧——至少身在不幸且持續不幸的人,大概都會這麼想。

要一一列點痛苦之屋令人痛苦的部分,也就是令人不幸的部分,實在太難了。首先,這座屋的格局和廢屋不同。痛苦之屋從一樓客廳進來後,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而所謂的地下室有兩個部分,一是廚房和餐廳,二是看電視的地方,簡稱電視沙發。我們幾乎不開伙,但因為有廚房在吃食方便,並且垃圾也在樓下集中,只要吃東西幾乎都是在地下室解決。在餐廳吃完飯後,就自然地移動到叔父常在的電視沙發看半小時電視,大概就是這樣。而小孩子的房間,睡覺的和室和讀書的書房都在二樓。而一樓一進門的客廳則幾乎是荒廢的,宛如大型玄關,即使有桌椅也沒有人在使用,大家進屋都是馬上鳥獸散,叔父往地下移動,惠矢躲到書房——只有我偶爾會在客廳逗留——但也僅有一下,主要原因就是因為那張躲也躲不掉的,女人的遺照。

另外,這間屋子除了小孩睡覺的和室與叔父的房間之外,使用的都是白色的燈,也就是超高亮度的日光燈。每每進入地下室,叔父都立馬將可以開的白燈通通打開,好像一刻也容不下黑暗;在低天花板的地下又白燈大開,令我覺得壓迫感十足且暈眩,但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好像都早已習慣,面不改色。

除了白燈之外,因為怕潮濕,家中的木製衣櫃、書櫃、儲碗櫃到處用水果月曆紙貼起來,又亂又醜陋。除了和室之外,無一倖免。地下室的黑色皮製沙發長年久坐,早就皮破又龜裂,毫無彈性,叔父居然還能一直那張沙發上。

確實,不幸各有各的不幸,而且皆藏在細節中。每次白燈亮起,都令我想逃回溫暖的B城,即使我美好的記憶已越來越模糊。

好在,痛苦之屋在巷尾,側邊擁有一個很大的長型院子。即使長年荒煙蔓草、蚊蟲孳生無人打理,仍是一個讓人喘息的地方。而這座院子也就是野蠻之屋命名的由來,這就讓我稍晚再細說。

在國小低年級時,我和惠矢都是一起坐公車回家。上下山班次稀少,於是上下班時刻總是排成一條人龍,小孩子也只能無聊兮兮的一邊打鬧一邊等待。當時,有人接送的小孩是令人羨慕的,而這當然不會輪到我和惠矢。

我升上六年級時,惠矢進入私立女校就讀,我與惠矢幾乎不再互動。不得不一起上下課的連結自然斷裂,我們各自分別搭車回家。即使偶爾同在一條長長的排隊人龍中,也彷彿互不相識,就是這樣冷淡。

因為這樣每日獨自回家的時刻,我終於多了一點自由。最初我也曾和幾個朋友一同結伴回家,在去搭車的路上會去商店買買飲料、吃吃路邊的紅豆餅等等。在國小時我還沒那麼自閉,但多半也是小團體中的邊緣人,可有可無的存在。後來,我慢慢地沒有再跟隨他們,一下課,就是獨自一人背著小書包離開學校,開始我偷偷晃遊的行程。

因為怕迷路,其實也沒有去什麼地方。還是會去買飲料和路邊吃紅豆餅,只是都是我一個人。

後來有一陣子,我開始追求比惠矢早回到家。惠矢下課稍晚,學校也稍遠,這其實是不難的事情。但因為我追求的是下午時分獨自一人絕不被打擾的昏暗客廳,所以必須在惠矢抵達家前離開客廳去書房,否則就會被她撞見我在客廳發呆或玩我僅有的一台掌上型電動。

當我在惠矢回家前獨自一人回到家,打開門,進入客廳,地下室總傳來電視的聲音。叔父是絕不會在這個時刻離開電視沙發的,他只有在要吃晚飯時才移動去買飯。

你總是不開燈耶。

有一日,終於被惠矢看見了。

因為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很像在笑,是惡意的嘲笑還是捉弄的嬌笑,我一直搞不懂。

後來,她隨手開了一盞桌上的小燈。小燈仍是白色光,所以我也不喜歡開。這燈一開,頭頂上的照片突然變得很顯眼,更顯得不詳。

是因為我媽嗎?

她說。

她指的就是照片中的女人,叔父之妻。

我不知如何回應,是也不是。我當然不想看到這張照片中的女人,但也不只是這樣;我不想看到這個家的全部,我根本不想看到這個家。

我媽媽也很討厭你呢。

她突然丟下一句,就這樣上了樓。

喔,我被不認識的死掉的女人討厭了呢。我想。

叔父的妻子在我來89號前早就過世,我從來沒看過她。她應該是在我出生後才過世的,但我們從來沒見過面,為何要討厭我呢?看來,只有一個可能。

說來奇妙,當時雖然年紀小,但直覺還是挺準確的。從小在B城我就感覺到父母不太喜歡自己,父親對我非常冷漠,而母親則抱著有點奇怪的態度,總是沒和我說幾句話就自己唉聲嘆氣離去,又偶爾送我禮物好像補償。

剛來到89號時,叔父就對我置之不理。他只有開學第一天送我去小學註冊,然後就交代惠矢要照顧我,教我如何回家。上學幾日,我還不太適應,有一天我覺得生病了,在保健室躺了很久,叔父才終於來接我回去。

第二日,有一個對我挺友善的女同學問我身體好點了沒,並對我說:「你長得和你爸爸好像呢。」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回應的,我大概有告訴她那不是我爸爸,可能也沒有這麼做。

後來,我看到叔父都會默默生氣。我不想看到他那張臉。

其實,叔父本來就是我爸爸的兄弟,我長得像他或許也是必然的。但我心中已被種下了懷疑的種子——我不是爸爸的小孩,而是叔父和母親通姦生下來的,所以被丟棄在這裡自生自滅——這樣的推論是有可能性的。

我在痛苦之屋的生活就是這樣慘白而壓抑。但或許因為當時年紀太小,許多事情都只能交由本能處理,本能地去迴避、討好、裝作順從,如此一來,至少日子還能繼續過下去。是故,即使再苦悶,孩子的適應力大概還是比較強的。相較於後來搬到T城之家時,正是很想多的青春期的開始,那樣的煩厭焦躁和難以言說的被束縛之感,又是不太相同。

而接下來,終於要說說此地為何野蠻。

我和惠矢其實也有過一段友好的時期。我剛來時,惠矢對我並不親切,放學回家也是都沒說幾句話。直到我三年級時,有一日,我躲在院子裡很久,久到叔父不得不來找我,被發現時他破口大罵,用木棍打了我的屁股,惠矢看了則哈哈大笑。

叔父打一下,惠矢就笑一下。

我打!

哈!

打死你!

哈哈!

打死你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哈哈哈!

你這小畜生,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躲起來!

啊呀哈哈哈!

躲起來玩消失嘛!很好玩嘛!

哎呀哈哈!

很好玩啊!你以為你死了有人在乎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就死了看看啊!你死看看啊!我看看有沒有人會——

我才不會死咧要死也是你先死!你先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去——死!你們全都去——死!去————死!去————死!

叔父的棍棒終於停了下來。

惠矢的笑聲也停了下來,空氣凝結死寂。

我一邊抹擦臉上的鼻涕與淚水,一邊重重踏地,一步一步跺地回書房,並用力甩門關上。

這是印象中我唯一一次和叔父正面起衝突。在那之後,惠矢對我就偶爾莫名的親切。

上次我考很好老師給我了這個,送你。

惠矢給我了一個有海洋生物圖案的小削鉛筆機。

今天有同學送我一個泡芙,我不吃,你要吃嗎?

我吃了。

你要不要這個書套?我用不到。

我想了一下,收下了。

這些東西我全都不想要,我不想要惠矢的施捨。但惠矢喜歡施捨我,她喜歡施捨我她不想要的東西。

其實,我並不討厭惠矢。因為,我知道她討厭她的父親——也就是我推測中我真正的親生父親——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應該同病相憐。可惜,同病者不一定會互相愛惜,就像被囚禁在同個監獄中的犯人很可能彼此憎恨,我和惠矢之間就算沒有憎恨也只有冷漠與猜忌。於是,當她開始對我示好,我本能地提高警覺。

隱玉,院子那麼小,不好玩吧?這個星期日早上爸爸睡覺時,我們去外面玩如何?

惠矢邀約了我。當時我想,惠矢不想與我再當同囚者,想要和我一起突破。

我答應了。

叔父每日都窩在家裡,已經不上班很久了。我不知道這個家的經濟來源是什麼,平日吃用都算節儉,但叔父偶爾也會買很貴的東西。當然,那樣的東西我們可能都只看到一眼,什麼電腦、小冰箱、除濕機都是放到叔父在三樓的房間,也是小孩子的禁地,永遠不能踏入的房間。

雖然叔父的房間彷彿藏有許多貴重物品,但他又幾乎都待在電視沙發,不清楚他到底何時回房。他晚上有睡覺嗎?我常常想。有時半夜肚子真的很餓想偷到廚房吃泡麵,走到客廳就聽到地下室傳來的電視聲,叔父仍在看電視,不想挨罵只能洩氣的離去。

我只有一次頭很痛時不得不到叔父的房間前徘徊,當時大概是晚上十一點,他很難得的不在電視沙發。我戰戰兢兢來到他房門前,門是半掩的,很安靜。我從門縫偷窺,燈光很昏黃,和樓下的強烈白光非常不同,並且,聞到一點酒氣。我覺得很不安還是決定撤退,臨走前,撇見地上似乎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頓時毛骨悚然。再看一眼,發現好像是仿白色狐狸毛的地毯,我疑惑地想叔父房間居然會有這麼女人味的東西——再轉念一想,才發現自己有點傻。

是的,這房間現在雖然是叔父獨享,但也曾經是他與死去的女人——也就是他的亡妻——共處的房間。

三樓除了叔父房間還有一個小儲藏室,放一些掃除用品等沒在使用的雜物,既狹小又充滿灰塵。平日,我和惠矢都極力避免到三樓,要拿什麼東西也總是互相推託。我們都不想去儲藏室,而且好像一到三樓就會惹上叔父房間陰暗詭異的氣息,令人不悅。總之,三樓在那幾年間,就猶如關著瘋婦的閣樓;或者應該說,是猶如關著亡婦幽魂的閣樓吧。

當然,其實我要說的是,叔父就是一個失敗的廢物父親。我名義上的父親是一個冷峻而自私的男人,他的事業還算成功,想當然爾一定很瞧不起他的廢物弟弟。當時他是怎麼發現他的廢物弟弟和自己的妻子通姦的呢?我常常幻想各種劇情來苦中作樂,當然,誰也不知道到底誰是我的父親。我在T城之家曾找到超光的出生證明,並且,怎樣都找不到我的出生證明,或許我真的是這樣的悲劇私生子。

這個廢物父親週末總是睡到將近中午。或者他每日都是如此,但平日小孩都要自己起床吃冷冷的菠蘿麵包當早餐再自己搭車去上學,所以我們當然不知道他平日幾點起床。

當時叔父不准我們去社區玩耍。理由只有一個:很麻煩。到底哪裡麻煩呢?是誰麻煩呢?小孩自己去也麻煩嗎?我們當然不敢問。這個社區其實有不少公園和球場,我每次經過看到快樂的家庭在打球總憤怒又嫉妒。小孩只被允許在院子或家門口跳跳繩,唯一的球具也只有兩隻破掉的羽毛球拍。

惠矢似乎在週末早晨偷偷去社區遊蕩過幾次。

這次的邀約,我其實異常的緊張。老實說,即使晚回家了,頂多也是被一陣毒打,雖然在我瘋狂發飆那次之後叔父就很少打我了,大概連毆打都懶惰吧。社區有警衛很安全,大人小孩看起來都快樂和平,即使到現在這個社區還是如此,鄰居和路人永遠看起來比你快樂——總而言之,我也不知道我在緊張什麼。

惠矢也和我說,她覺得叔父其實知道她有偷偷出門。因為有一次她回來時叔父已經起床,居然坐在客廳,但他什麼也話也沒說。

雖然如此,這個邀約對當時已被「囚禁」兩年多的我來說,彷彿貴重又危險不已。自由明明是如此唾手可得,在痛苦之屋不遠處就有不少人工規劃的綠地甚至是更荒蠻的山區,我們卻從來沒有走近過。

那一日,我們吃過冰箱中的冷紅豆麵包,就躡手躡腳出了門。

那時才早上八點半,週末早晨人人都還在睡覺,兩個小孩就這樣在路上遊晃。我看著每一戶花園不同的造景,有的有小天使雕像,有的種了山茶花、杜鵑花或擺著很多盆多肉植物,只有我家的院子什麼都沒有。

幾個慢跑者看了我們幾眼,我們不得不有點緊張。

往公園去吧。惠矢說。

那就是我第一次踏進120巷巷尾的公園。

公園不算很大,有生鏽的花園桌椅和搖椅。惠矢坐上搖椅玩了一下,就被蚊子咬了。我也被咬了,我蹲下撫摸被咬的腫痕。

整個社區很安靜,就只有鳥鳴。誰也沒有出現,誰也沒有發現我們在這裡。

好無聊。

我當時想。

然後,我就逕自走出了公園,沒有等待惠矢。我們慢慢走回家,一路上,惠矢和我保持了距離,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

這就是我們第一次失敗的突破。

那裡失敗呢?誰也說不上來。社區很無聊嗎?還是公園太多雜草和蟲子呢?不然兩個小孩——或說是我吧——對這次邀約的想像又到底是什麼呢?是離家出走嗎?是遇見即將救我離開此處的長腿叔叔嗎?

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我和惠矢又毫無互動了一陣。後來,我固定週末下午會在院子玩,也沒做什麼,就在唯一一張木凳上玩電動、看漫畫或發呆,偶爾看一下書。

有一天,惠矢來了。

我也可以來玩嗎?她說。

我點點頭。

她從房子裡再搬出了一張凳子,就那樣坐下。

最初,我以為她過一會就會進屋,因為院子蚊蟲很多,有的時候太陽也很熱。沒想到,她還特別回屋噴了防蚊液再出來。後來幾個週末她都和我一同在院子裡「玩」。說是玩,其實最初仍是各做各的事。我打電動時她看雜誌,後來,她將收音機搬了出來,才開始更多互動。那時惠矢的娛樂之一就是聽收音機,她喜歡聽國語流行歌曲,即使唱的都是我們一點都不懂的苦澀愛情。我有時候覺得很吵,有時候也覺得很好聽。

後來,我們也會在家門前用破掉的羽毛球拍亂打一通、下下跳棋,或者彼此挑戰單腳跳繩並同時玩接龍,發明了一些專屬我們的遊戲。

就這樣,我和惠矢終於建立了共感。

在院中有所限制的我們,反而終於忘記了彼此各別的存在;彷彿這個身邊唯一的他人不再只有帶來苦難,而是可以自在相容。

說來,那是我們互動最融洽的時期——也是兩個人最像小孩子的時候。幾次我說了些無聊笑話,逗地惠矢搖著我的手臂大笑。晚餐時氣氛也變融洽了,兩人也會對著電視嬉弄討論。叔父似乎亦有察覺,但仍什麼都沒說。

但是,快樂與和平在我的生活中,總是很快就結束。

有一日,惠矢一到院中,表情就不太好看。當時我未馬上搭理她,正忙著手中的電動,直到 GAME OVER,我才看了她一眼。

其實,這個院子有個秘密。

惠矢說。

我一時沒有答腔。

是有關我媽媽的。

她話一說完,那女人的臉孔就浮現在我眼前。那張該死的遺照至今仍沒有被拿下來,即使從來也沒有人駐足多看兩眼,為她哀悼。

你想到了什麼嗎?呵呵。臉好臭喔,膽小鬼。

惠矢笑了。藉由嘲笑我來換回自信,是她常有的舉動,即使都只是無傷大雅的嘲笑。是這樣嗎?那一日,我特別不想搭理她,又繼續玩我的遊戲。

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這個秘密。

什麼秘密我都不想知道啦。就算你媽媽就是埋在這個院子裡我也無所謂。

我想著,沒有說出口。我繼續玩遊戲,頭抬也沒抬。

這麽說來,關於那個牆上的女人,我除了死亡,什麼也聯想不到。那是當然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確定。好像有一個鳳字,還是一個雪字,什麼都不知道;雖說只知道死亡,但她何時死去、怎麼死去的,也是毫不知情。

如果你答應我殺了爸爸,我就告訴你。

什麼?

我終於抬起頭。

你答應嗎?

……你瘋啦!

我終於擠出一句話,又繼續假裝打電動。此刻我已無心玩遊戲,分數非常的低,想假裝都很難。

你不願意的話,我也沒有人可以委託了。

委託?為什麼要委託我啊,我比你還小耶!

此時我想惠矢應該是在開玩笑,開始想和她亂呼攏過去,雖然她的表情還是很認真。

男生比較方便。

方便什麼啊?

就是比較方便嘛!你力氣比較大。

你別再亂說了。

我沒有在亂說。

這種事不要開玩笑啦。

我沒有在開玩笑。

此時我已無力招架,開始想回房子裡去。

你要走了嗎?要逃了嗎?

惠矢居然擋住我,不讓我前進。我當然可以撞開她離去,但一股憤怒湧了上來。

你們父女煩不煩?我不想理你們。走開。

這是我的家耶,是我讓你住進來的,你應該要答應。

惠矢開始勒索我,展現出她在這個家的權力比較大。我仍未搭理她,但越來越不爽。

而且什麼「我們父女」,你是不是搞錯了。

惠矢這麼一說,我就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才不是我們父女咧,他也是你————

妳給我閉嘴!

我大吼。

閉嘴喔妳!閉嘴喔!閉——嘴!閉——嘴!幹妳娘雞掰閉上妳的狗嘴妳這個婊子!

就像上一次我發飆一樣,空氣再度凝結。

我氣到發抖,也不敢抬頭看惠矢的臉。

當時我罵人的詞彙還不夠多,但學到的又都很難聽。我是不是還罵了她更多髒話呢?我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大吼之後我臉紅氣喘,同時又感到羞恥。

……不然不殺他,先殺我好了。

過了一會兒,惠矢帶著哭音說。我仍舊不敢看她的臉。

我不想在有他的世界變成大人,我不要!我不要和他一樣變成大人!

我沈默以對,無從回應。

此時我終於仔細看了惠矢的臉一眼,才發現她臉有點腫,嘴角也有點破。難道是叔父打了她嗎?但我從未看過叔父打她,也沒有任何一點這樣的跡象,剛剛在屋中發生了什麼事?

呵呵。

突然間,惠矢笑了。

那樣的苦笑,令人看了很不愉悅。我皺緊眉頭,想著要強行離去,她再度開口。

我想到了,沒關係。反正我比你大一歲,再怎樣,我都會比你早死。我會比較早解脫!

什麼?這什麼爛理論?而且,不就差個一年嗎?聽著惠矢哭中帶笑的聲音,我在心中想著,無法說出口來吐槽她。

……不然,我們可以一起做。

又是一陣沈默。

不要。

我終於撞開惠矢,硬是離去。

那個什麼秘密、什麼死亡計畫就這樣永遠埋葬於這個院子。只有惠矢蠻橫的臉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看來,因為突破失敗,惠矢不想再和我做同囚,而希望和我當同謀;或者說是共犯。但是,突破失敗,結盟也失敗了。我拒絕了共謀,也拒絕獨攬死亡任務。

惠矢的憤怒如無的之矢,徒然飛出且直直墜落。

我再也無法同理惠矢、惠矢亦再也無法同理我,我們就這樣終於成為陌路。幾年後,惠矢終於如願以償;他死了,那個她痛恨的男人。而我就這樣宛如遺棄了惠矢,拋下了孤身的她轉往T城,回到曾經遺棄我的「父母」的懷抱。

父親死了,而惠矢究竟有沒有在沒有他的世界繼續成為大人呢?我不清楚,我沒有再見過她,即使聽到關於她的傳聞,也不知真假。曾聽聞她早成為人婦、也聽聞她中了頭獎移居海外,但冷漠的家族中,誰也沒有身為孤子的她真正的消息。

曾經一度以為自己與她同盟的我,亦是這樣不聞不問。看來,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同路,甚至,我連站在她身後都沒有;至始至終,我們都只是兩個各別的、不自由的孩子。

那一日清晨在這座山短暫的晃蕩,即是兩個年幼的孤單幽魂的遊行。

至於關於第一次走進新的入口,即踏入後山——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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