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2》 by Agust D：一場長達四年的自我觀照

2020 年 6 月 2 日

睽違四年，韓國饒舌歌手Agust D在5月22日突擊發佈了第二張混音帶 (Mixtape) 《D-2》。他的另一個身份更為人熟知：韓國知名偶像組合、防彈少年團 (BTS) 成員SUGA (本名：閔玧其) 。

混音帶是一個很嘻哈的概念，區別於正式專輯，一般會發表在soundcloud等免費平台。相對應的，Agust D於閔玧其而言，則是區別於作為頂級偶像的「正式身份」外，另一面的自我。

“Agust D”源於閔玧其出道前在故鄉大邱參與hip hop crew D-Town的經歷，意為D-Town SUGA。同名mixtape《Agust D》於2016年8月16日發行，是閔玧其的首張個人作品集。

「對2016年以後的自我的紀錄」，他在Billboard的訪問[1]中這樣評價《D-2》，「這就是在2016年8月16日以後，我是如何活過的」。關於這張混音帶，有跡可循的最早創作始於2016年10月，他為團隊專輯嘗試創作的一小段旋律最終成為了《What do you think?》的副歌。穿插在繁忙的巡演行程中的創作於2019年9月接近尾聲，閔玧其曾在直播中向粉絲公開了尚未具名的《Moonlight》sketch 版本。最後完成的收錄曲則是《Interlude: Set me free》，於發佈日的兩週前完成。

我在週五的下班路上聽完了全專。五月尾的香港正處在悶熱潮濕的雨季，太子道西的魚木葉子紛紛被暴雨打落，華燈初上，除了時而駛過的汽車為我穿過的這片高檔住宅區帶來喧囂，城市鮮有地陷入靜謐。就在這靜謐中，順序播放的十首歌給了我時空交錯的線索，直到聽完最後一秒，那些碎片才能被拼出一本時長四年的日記、一張亟待檢閱的靈魂地圖。

如果說BTS的SUGA始終歌唱著夢想和希望這類具有大眾性和商業性的主題，不論基調是昂揚還是沉鬱，最終都是為了給聽眾帶去慰藉，那麼Agust D則是十分私人化的敘述，是對自己當下狀態的如實記錄，也是一封寄給等待了四年的粉絲的信，只關乎表達和被理解。

出道以來，聚光燈下的防彈少年團最常收到的評價是真實。媒體把他們誇張地描述為21世紀的披頭士，稱他們唱出了這一代青少年的心聲；一手打造防彈少年團的韓國製作人方時赫曾直言，公司並不限制成員們在推特上發佈的內容，因為那展示了他們最真實的一面。

這個思路更直接體現在防彈少年團的運營手法上，台前幕後的他們被最大強度地拍攝、最大程度地曝光。剛出道時囿於資源，籍籍無名的防彈很少能登上電視台的綜藝節目，由此運營團隊開發出一套全封閉的面向粉絲的曝光體系：舞台片段，團綜，花絮，視頻日記(log)，直播，紀錄片，DVD。演唱會結束後在酒店的休息時間，日常聚餐，作曲過程，甚至在車內和機艙內的一舉一動，都是被拍攝的素材。粉絲津津樂道於偶像台下的接地氣和台上魅力的反差，並樂於為此買單。防彈少年團所屬經紀公司Big Hit今年初曾計畫上市，估值達390億港元[2]。而在幾年前的防彈出道初期，它僅僅是韓國諸多債務纏身、瀕臨倒閉的無名娛樂公司之一。

相比其他偶像組合僅專注於表演，防彈少年團的成員們會直接參與專輯製作，作詞、作曲、編曲、混音均有涉獵。這使得防彈少年團的音樂始終圍繞著當下韓國青少年最關心的議題展開：青澀的校園初戀，青春的迷惘與反叛，階級的天花板，情緒病徵，自愛。他們就像被選中的標本，展示著韓國年輕人生活狀態的一個切面。

Mixtape顯然是真實的另一個切面。《D-2》中，Agust D時而漫不經心、時而用力地勾勒出不曾被聚光燈照射過的陰影。那是結束繁忙日程後一個人回到黑暗的房間獨酌，是以往被看輕的不甘心，是從不曾公開的少年往事，是對分道揚鑣舊日好友的懷念，是疲憊，是遺憾。

17歲的閔玧其還在家鄉大邱活動時，創作了紀念光州民主運動的歌曲。28歲的閔玧其在接受時代雜誌採訪時則表示，有巨大影響力的公眾人物最好警惕大肆張揚自己的意見，因那有可能是偏見。

我想起《陽光普照》裡隱喻父權的太陽意象——「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移用到這裡也並不突兀。光與熱雖然好，卻也令人無處可藏。我常和別人聊天打趣說，還是不要將愛好作為工作，縱是愛好也有厭倦的一天。人總是需要一個逃離日常的出口，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與世事不相干的空間。同樣展示著真實，在這個空間裡，Agust D比起防彈少年團SUGA無疑更直白、更粗糙、更自由、更血淋淋。

全專試聽地址

soundcloud：https://soundcloud.com/bangtan/sets/d-2

apple music：https://music.apple.com/us/album/d-2/1514461989

spotify：https://open.spotify.com/album/0zhGddZ83RpCgnelKWa2qS

저 달｜那月｜Moonlight

開篇如同自言自語的隨意口白，「三年過去了呢，Agust D」，帶來了Agust D回歸的實感。長信往往開端於無足輕重的寒暄，這首歌的風格恰好對應著第一首的位置，一筆帶過現今的生活狀態，以玩味的口吻自我審視，輕描淡寫地敘述著生命中的變與不變，以及隨之而來的徘徊和迷茫。

這首歌讓我聯想到的場景是，一個人在深夜信步穿過大街小巷，正漫不經心地覆盤著這些年的如意與不如意，一抬頭便看到了月亮。

圓滿是不可能達到的吧。籍籍無名時期的辛苦是為了生計奔波勞碌，即使在送外賣時跌倒而肩膀骨折也從不與他人說，發誓要出人頭地。現在當然做到了，可高級公寓並非擁有了就能解千愁，如雷貫耳的名聲原來也不怎麼值得艷羨。光環太熾熱，反而是灼傷自己的兇器，名號太冗長，恰恰是禁錮自己的鎖鏈。

出口在哪裡呢？正沈浸在凡間的煩惱中，不經意間走入了空明的月光，與月亮對照是跳出迷局的契機。今月曾經照古人，不論人間滄海桑田，月光都依然如故。苦惱固然還會繼續，「還能怎麼辦」[3]，不是誰都有放棄和虛無的權利；但因為月光獲得的一點超然，使得結尾處的落筆轉向了較為積極的一面，作為一個暫時的出口和答案：

변화는 모두에게 필연적이지 變化對所有人來說是必然的吧

어떻게 변해가는지가 우리의 업일지도 使它怎麼變化也許是我們的使命

這兩句也是他在這首歌中最鍾愛的歌詞，著墨不多，卻像月光照亮了整首的基調。我有些意外卻覺得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年歲漸長。和四年前相比，他的暴烈悉數化成了足以克剛的溫柔。

대취타｜大吹打｜Daechwita

《D-2》的大部分歌曲均於2019年9月製作完成，原本的發行計畫中並不包含《大吹打》。突如其來的瘟疫打亂了所有計畫，防彈少年團原定的世界巡演無奈取消，休息的空檔促成了主打曲《大吹打》的面世。

比起敘述性，這首歌的視覺性更值得關注。大吹打原是朝鮮國王出行和軍隊行進時的演奏音樂，恢宏而富有氣勢。本曲的beat納入了韓國國樂院的大吹打採樣，太平簫與鑼交織，開頭則融入了韓國傳統說唱「板索里」的元素，含有歷史典故的歌詞和編曲共同描繪出華麗和濃墨重彩的畫面，MV的風格與之一脈相承。MV的照明導演曾參與Netflix韓劇《Kingdom》的拍攝，如果喜歡《Kingdom》的風格和朝鮮王朝史，一定不能錯過本曲MV。

Daechwita Music Video

어떻게 생각해？｜你怎麼想？｜What do you think?

與《D-2》大部分收錄曲的平靜低沈基調不同，強烈的trap、張揚和直白的憤怒使得這首歌與大部分收錄曲格格不入。在講述製作幕後的直播中，他提到如今釋出的版本已經經過多次修改，最初版本的歌詞更具攻擊性，甚至到了公司認為完全沒辦法發行的程度，幸而有總製作人方時赫支持，這首歌才得以重見天日。

2018年年末的頒獎典禮上，防彈少年團拿到了年度藝人大賞，成員們在受賞感言中激動落淚，提及2018年年初的時候曾一度覺得很辛苦，甚至考慮過解散。不論發生了什麼，那段時間都是他們在日後採訪中幾次提到的艱難時期，這首歌也是在那段時間寫就。

時過境遷，儘管不再有憤怒的感覺，閔玧其還是選擇將這首歌保留在《D-2》中，作為對那段時期、那種狀態的誠實記錄。Hook部份採用一種輕蔑、戲謔的語調，不再是將人撕裂的憤慨了，所有的質疑——「偶像的音樂也算音樂嗎？」「怎麼還不入伍」——都已經不再值得去一一回應，但這並不意味著曾經受到的攻擊可以被寬恕、原諒和一笑了之，就留下這首diss track，此後永不再見。

이상하지 않은가｜不奇怪嗎｜Strange (feat. RM)

從個人的感受和情緒中跳脫出來，《Strange》將目光轉向對世界形而上的思考。第一段verse由閔玧其執筆，拷問著資本主義、貧富差距等光怪陸離的亂象。第二段verse則由同隊rapper RM (本名：金南俊)負責，討論了社交媒體的信息流 (News Feed) ，並在最後用類似的詞句呼應了閔玧其於verse 1提出的問題，原來歌曲還能做成批判、交流和對談。

編曲上，開頭的琴聲是我最喜歡的部份，傳達出帶有古典色彩的懷疑感，引出下文二人的哲學對談恰到好處。

在閱讀第一段歌詞時，我偶爾露出會心微笑：他描述的一切對我這樣一個拿了社會科學學位、對政治學和社會學有粗淺瞭解的人來說實在太過熟悉，因為自信在這方面我比偶像們有著更成熟更為系統的認知，站在小小的高度上看他的思考痕跡會覺得很青澀很可愛，彷彿看到幾年前那個困惑的自己。

最近恰好通關了《極樂迪斯科 Disco Elysium》，聽歌時似乎又回到了飄著雨的瑞瓦肖，雖然閔玧其的歌詞只涉及到了這個複雜世界的一面，但站在廢墟上，我很慶幸自己不是唯一覺得荒誕的人。

병든 세상에 병들지 않은 자 在生病的世界裡沒有染病的那些人

되려 돌연변이 취급해 이상하지 않은가 反而被視作異類這不奇怪嗎

눈 감은 세상에서 눈 뜬 자 在閉上眼的世界睜開眼的那些人

이젠 눈을 멀게 하네 이상하지 않은가 現在讓他們瞎了眼這不奇怪嗎

這不奇怪嗎？

歌曲的第二段由宏觀層面轉向了社交媒體的特定領域。金南俊的文字遊戲別出心裁，他用「在四方形孔洞裡插進的圓釘」暗指以instagram為首的社交媒體平台：人們用首頁的信息流彰顯自己的獨特，po出自己精緻的生活照。殊不知就連這種獨特也只不過是被資本遊戲設計好的產物，這種精緻也只是消費主義的陷阱，人們最終仍舊是面目模糊而相似的個體。

浮華矇住雙眼，誰能看清呢？荒謬種種，誰能給出解答呢？一切都沒有答案，但即使是既得利益者，能跳出舒適區去思考也算邁出了第一步。思考彌足珍貴。

점점 어른이 되나봐｜似乎漸漸成為了大人｜28 (feat. 니화)

從《28》開始，《D-2》的後半部分回到了自我審視和向內探尋的主題。對於抒發感受和情緒，mellow R&B是一個很恰當的載體。參與feat的NiiHWA因為有著R&B感的vocal，被學生時代的前輩、如今是Big Hit製作人之一的SlowRabbit推薦給閔玧其，此次極具新鮮感的合作因此得以實現。

這首歌英文題目取為《28》，閔玧其於1993年出生，2020年已經是28歲（韓國出生時便為1歲）。寫這篇時我停頓了很久，對著太過切身的書寫反而會有種近鄉情怯感。我想起往常每年過生日時，都要頗具儀式感地寫一段話，作為上一年的結束，也寄託對新一歲的期冀。《28》就像是站在生日這類特定的時間點上，對過去的回望。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慶生變成了一件頗具負擔感、以至於我寧願讓那一天作為平常日子緩緩淌過的事。

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生命裡送走的遠遠要比迎來的多。

閔在直播中提到這首歌的創作背景：巡演期間因為時差嚴重失眠，往常一進酒店就會拉上所有窗簾的他喝完了房間minibar內的所有酒，拉開了窗簾的縫隙，看著外面的夜景思緒萬千，因而有了這首歌。

불이 꺼진 방 안과는 與關了燈的房內相比

전혀 다른 야경을 바라보며 我遙望著全然不同的夜景

낮게 읊조린 말 低吟的話語

還有什麼比良夜更適合和自我對話的時機呢？一天中只有夜晚來臨後方能獨處，才能從現實中抽離。現實是馬不停蹄飛到另一個城市，不停歇的巡演，無休止的工作。隔著一線玻璃窗望出去的世間璀璨喧囂，但此刻只有孤獨是屬於自己的，只有轉瞬即逝的悵然是屬於自己的。

그래 이젠 말야 꿈을 쥐는 게 是啊就是現在我成為了對懷有夢想

버겁기만 한 어른이 되는 게 어른이 되는데 只感到吃力的大人這便是成為了大人

直到現在，我還是幾乎每晚都夢到自己在舊日的教室裡讀書寫字，儘管現實生活中無時無刻不在經歷劇變，有一部分的我似乎永久以年少的形態留在了夢境裡。但睜開眼，我又做回了平凡的大人，「疲憊，傷心，慶幸又心存疑惑」。

小時候看電視劇常聽到這樣的台詞：「一眨眼，二十年就過去了。」幾歲的我拼了命地眨眼，希望一睜眼就已經是二十年以後。

二十年後的如今，眨下眼只會有險些沖決而出的眼淚。那些未竟的夢遙遠如海，在模糊的視線外漸漸退潮。

這便是成為了大人。

Burn It (feat. MAX)

如果不是閱讀根據公關稿撰寫的媒體報導 [1]，我很難讀懂這首歌的主題是「move on from past regrets」，從過去的遺憾中走出來。歌曲中大篇幅加以描繪的「燒」，便是閔玧其為自己量身裁定的和過去一刀兩斷的動作，強烈、極致、無情又熾熱。

증오 혹은 열등감 被憎惡或自卑感

한들에게 사로잡힌 삶 那些憾恨所活捉的生命

⋯⋯

태워버리자고 지난 나 將它燃燒殆盡吧過去的我

通篇像是滾燙的鐵水裡鑄出的詞句，我想他心裡存放著的那段過去對他來說該是有多不堪，以至於要這樣決絕、不顧任何後果地斬斷關聯，任其由灰燼一樣悉數毀滅、散去。

가장 깊은 곳의 너를 마주하지 我與最深處的你相遇

치부 혹은 증오 혐오 분노까지 連同羞恥或是憎惡嫌惡憤怒

主打曲《大吹打》的MV中，平民裝束的黑髮Agust D向王位上的金髮Agust D開了槍。四年前的《Agust D》封面上，閔玧其是一頭金髮。在幕後採訪中他提到，MV裡的金髮Agust D還有一個別名，叫做「憤怒」。

被問及和四年前的對比時[1]，閔玧其答道：「現在更鬆弛了，2016的我太過用力。實際上在製作這張mixtape的時候，我重新聽了上一張mixtape。如果現在有人要我重新做一次，我可以說我是做不到的，我也很高興它按照原樣被記錄下來。我的上一張mixtape著重於把rap和音樂做得更好。後來我製作了更多歌曲，也並不急於變完美。完美是個難以達到的詞，我僅僅是竭盡全力。」

不論開槍試圖殺掉憤怒也好，燒毀過去的自己也罷，我依然會為他邁過那個難耐的階段而高興。即使是這樣鋒芒畢露的方式，他也終究是放下了，和解了，終究是繼續往前走了。那句歌詞彷彿寫給他自己：果敢地放棄也是勇氣。

「燒掉吧」，這是告別過去的宣言，也是對過去最後的問候。

사람｜人｜ People

如果說《Burn it》是對過去的掙扎的揮別，《People》則更像邁入新階段後的感悟。這首歌的釋然意味真正讓我感受到了他在採訪中提及的「鬆弛」，在全世界都在經歷瘟疫的此刻，這首耐聽的歌就像一封寄予人們安慰的信，猶為應景。

可這釋然並非大徹大悟一切皆空的釋然，這安慰也絕非好景常在春日將來的安慰。這首歌的閔玧其似乎做起了人間觀察家，將形形色色的人物與世事收藏入他的博物館。作為聽眾，我們就通過琳瑯的展品、透過他的眼睛來感受他曾感受到的世界。

那裡的一切都帶有獨具閔玧其特色的冷調。釋然是掙扎到動彈不得、只能在時間中停滯的無奈，安慰則是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你：會疼痛的、會流淚的，但又怎樣？就像永恆不存在，當下短暫的痛苦會過去，快樂會過去，即使所過的人生與期待不同，但「各有好的不就好了，覺得好就是好的」。

本曲取名為《人》，歌詞通篇讀下來，人彷彿是一個客體，是閔玧其觀察的對象，是他傾訴與交流的對象，而他並不處於人們之中。彷彿理所當然地，他把自己抽離在人群之外，可細究起來，這種疏離感並非是他的意願。

在這封給人們的信中，他敘述著自己眼中的人們：有擦肩而過的緣份，也有沁人心脾的愛情；生活著，愛著；會改變，會褪色，會被遺忘，會不滿足，也會後悔。而關於自己，他寫：我也只是個人。

我也只是個人。我就這樣活著，會變化，會後悔，會愛人，會褪色，也終將被忘記。儘管在外部世界的話語中，明星和大眾如此不同，以至於他不得不遵從這套規範從人群中抽身，但在他的筆下，那些不同漸漸無關緊要。那些看似平凡的生活也有其快樂，看似不凡的生活也有痛苦，生活不會放過我們任何一個人，why so serious？

我想到他在紀錄片說，羨慕別人有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的朋友，而他沒有，那些在別人眼中平凡的事在他看來就很特別；也想到成員們席間提到素人朋友羨慕自己不用再為買房發愁，笑著回擊「那你走在街上也不用擔心被認出來啊！」

너의 평범함은 되려 나의 특별함 你的平凡反而是我的特別

너의 특별함은 되려 나의 평범함 你的特別反而是我的平凡

在Billboard採訪中，閔玧其選擇了這兩句作為最想讓聽眾思考的歌詞，這也是他最想傳達的信息。不論身處何方，在何處安身立命，得與失都是必然，那些註定的擦肩而過、傷心疼痛，我們生而為人又能怎樣呢。

就那樣活著，又怎樣。

혼술｜獨酒｜ Honsool

《獨酒》與《28》創作背景相仿，因為時差失眠，於是一個人喝著酒寫下了這首歌。兩段各約25秒的verse如同日記，簡短卻誠實地記錄著那些不為人所知的辛苦。作為歌手的巨大成功、隨之而來的財富和名聲，只有旁觀的人才會羨慕王冠的富麗，身處其中只能感受到這王冠的千斤重擔。

「使骨頭都散了的行程一週大概有三四個」「偶爾感到可怕，曾想著要逃亡」，儘管是事實，寫下這樣的句子仍舊是危險的，因為悲歡不相通，大多數人還在為生計奔波，無法對另一種想像之外的生活感同身受。

但他還是如實記錄下來了，那就是生活本來的樣子。不是為了博取些廉價的眼淚和同情，而是為了有朝一日回頭看，能記起「原來我就是那樣活過的啊」。如果那些辛苦就連音樂也無法託付了，還能從哪裡尋找出口呢？

這首歌幾乎是整張mixtape中風格最為沉鬱的一首，漫長而壓抑，即使以三言兩語寫下了痛苦的緣由，也完全沒有宣洩的痛快感。因為這樣的日子還會不斷重複，即便千斤重的負擔能藉著酒意短暫卸下，太陽升起，酒勁散去，自己還是那個推石頭的西西弗斯。荒謬即是神給予我們的詛咒。

Interlude：Set me free

《Set me free》無疑是全專中足夠特別的一首。全曲採用純vocal，不包含任何rap。倒數第二首的位置也恰到好處，作為過渡，將前面的壓抑與落幕曲的迸發相結合，像是撕开了一个裂口，情感的光在縫隙間一點點漏進來。聆聽時能感受到全專情感的脈絡正在此處走向高峰。

有趣的是，set me free這句歌詞並非出於設計，而是閔玧其在錄音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就像神來之筆。開頭的編曲加入了鳥鳴聲，正好與歌詞「自由地飛翔在天空之中」呼應，原本難以名狀的抽象情緒有了鳥的具象。

這首歌也是最晚完成的一首，在發行前兩週才製作完畢。在經歷著社交隔離的當下，這樣的情感抒發猶顯必要。但即便一切如常，近乎意識流的歌詞表達仍然能激起普遍的情感體驗，因為不如人意的世事、反覆的心情，就是常態本身。

어땠을까｜會怎樣呢｜Dear my friend (feat. 金鐘萬 of NELL)

鋼琴聲一響起，《D-2》的落幕時刻旋即到來。這場對28歲的記錄與紀念，最終以從不曾提起的少年往事收尾。

從第一遍聽全專起就偏愛這首，無論旋律、編曲還是歌詞都是我最愛的一首，作為《D-2》的落幕也堪稱完美。在創作時，閔玧其就將這首歌設想為最後一曲，因此編曲也按照謝幕的感覺製作，所有情感在尾節迸發，達至巔峰。

參與合作的金鐘萬是韓國搖滾樂隊NELL的主唱。不知為何，他總能在與其他歌手的合作作品中打下深刻的「金鐘萬」烙印，有他參與的歌曲像是把人生揉進了音樂裡，《everything goes》如是，《Dear my friend》亦如是。

這首歌和第一首《Moonlight》連在一起讓我想到了《當時的月亮》，兩首歌涵蓋了林夕在《當時的月亮》裡表達的一體兩面。只不過《Moonlight》著眼於「一夜之間化成今天的陽光」的超脫，《Dear my friend》則側重於「念念不忘」的倔強和「如果當初」的遺憾。

相較於注重感受本身的其他收錄曲，《Dear my friend》的敘事更為完整：少年時代親如手足的朋友，曾意氣風發地約定好一起闖蕩世界，最終因為一人誤入歧途而分道揚鑣。

歌詞像尋常信件一般開頭，只是沒了那句「展信佳」，代之以「我仍舊怨恨你」。回憶在敘述中漸漸具象為電影般的畫面。第一幕，二十出頭的少年們籍籍無名，在新沙洞喝著燒酒許下豪言壯語。第二幕，失去聯絡後不久，朋友的父母打來電話，場景轉向位於首爾安養的看守所。第三幕，主角輾轉於去看守所與舊日朋友會面的路上。第四幕，朋友於冬天出獄，在主角的注視中吃下一碗白豆腐。韓國人在出獄時有吃豆腐的習俗，祛除晦氣，也象徵改過自新。第五幕，主角再次見到復又吸毒的朋友，大發雷霆，不歡而散。

有一個我很喜歡的細節是，在verse進入「還記得那時嗎？」後，有一聲淺笑。就像我們所有人回憶起年少時光都會泛起微笑，因為太過美好，而這裡的笑在感嘆美好之外，更有物是人非的無奈和自嘲。娓娓道來的敘述感因而更加強烈。

副歌由金鐘萬演唱，重複地述說著想念和遺憾。我想這是否是刻意的安排——不善言辭的閔玧其將藏在心裡的話全數交由第三者表達。因為身處其中，那份想念、後悔和「如果當初」實在是有千斤重，一旦發出第一個音節，回憶就會決堤、衝出眼眶。

儘管閔玧其在直播裡說自己並不會因為這首歌而感到悲傷，我卻還是會在前奏響起時險些淚下，無論聽過多少次。少年時代，如果當初，分道揚鑣，任何一個詞都足夠大雨滂沱。

我總會想起年華裡相逢又失散的人們，想起我們走過的操場、看過的月亮，想起刻骨銘心的分離，心臟延遲地感受著失去的鈍痛。如果當初留下來會怎樣，如果當初沒有說出那些話會怎樣，如果當初⋯⋯

我們又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