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精華版｜買菜、做飯、留神，而後寫作 --洪愛珠線上講座

8月21日晚我們主辦了「買菜、做飯、留神，而後寫作 -- 洪愛珠線上講座」，當天有260位聽眾參與，洪愛珠與大家分享了自己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也講述了自己作為素人在寫作這條路上的成長歷程，以下是當天活動的文字精選。

本文包括四個部分，分別是為何開始書寫、老派少女的購物路線、關於寫作，最後是聽眾QA。

以下是當晚分享會的逐字稿精華版：

我是素人寫作者，過去沒有寫作習慣，也沒有作家夢。「七日書」的邀請很特別，讓我從素人跨越至寫作者，以類似「學姐」的身分來與大家分享。

我是居家工作多年的平面設計師，平日花很多時間買菜做飯。這次線上分享的標題是「買菜、做飯、留神，而後寫作」，其中「留神」這兩個字指留意周遭事物的神采，觀察對寫作者來說是個好習慣。

「昨日餐桌，昨日我」

我的本業是平面設計，從業多年，意外進入寫作領域。《老派少女購物路線》後記中提到，如果母親尚未離開，我可能一個字都不寫。我在她去世後投入文字創作，因為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方式記錄她。我以文字為鹽，試圖醃漬並長期保存這些記憶。

我寫作的主題是「昨日的餐桌，昨日的我」。我在一個三代同堂的家族裡長大，大學離家以前，午晚餐都是整家族一起用餐。遇喜慶宴客或大節日時會「辦桌」，即請外燴師傅到府做菜。兒時受家庭食物，傳統菜色的滋養，成為書寫的主要內容。我的散文，是梳理記憶裡的「人、事、時、地、物」，人最優先，也最要緊。在文章裡，已經離世的家人得以片刻甦醒，活靈活現。

我特別著眼於我們家中的三代女性，書中的「老派少女」是複數。也是我的外婆、母親和我，有時候也有奶奶。我學做她們的菜，沿著她們的路線，去那些市場和商店購物，然後寫下來。母親因癌症過世，她去世前，我很少做傳統菜，當時的我總覺得她們將台菜做得這麼好，我盡情享用就滿足了。母親離開後，掌握這些傳統菜式的味道和做法，對我而言顯得很關鍵。書裡有句話是：「以後長路走遠，恐怕前後無人，將一道家常菜反覆練熟，隨身攜帶，是自保的手段。」是這樣的意思。

如今在逢年過節和家族聚會時，我甚至比舅媽或阿姨更知道一些外婆的手路菜做法。也樂意像過去的我媽媽一樣，以食物照料家人。擁有這樣的能力，是寫作以外的收穫。

老派少女購物路線

大稻埕

大稻埕是台北的老聚落，如果來台北，想找到保存較好的舊建築和傳統美食，大稻埕會是好據點。這一帶在日據時代及戰後很長時間都是台北的繁華地區，鄰近港口，過去許多辦桌師傅在此採購鮑參翅肚，海味乾貨，配中藥滷包，也會來買專業工具，甚至磨刀。我的外婆在延平北路二段長大，宴客所需的優質食材，她總是回到大稻埕來買。

林良號潤餅

永樂市場是擁有百年歷史的老市場。現在的建築是改建後的新建築，但永樂市場在日據時代就已存在。林良號是永樂市場裡一家近90年歷史的老店，我們家三代人都在這裡買潤餅皮。

潤餅是一張軟餅皮包裹各種蔬菜、肉類或海鮮，餡料選擇因地區而異。台灣南北部對特定食物的稱呼不太一樣，北部叫「潤餅」，南部則叫「春捲」。台北潤餅的特色是將蔬菜燉得軟爛，並加入咖哩粉，南部則是清炒，比較脆口。北北基桃許多家庭的傳統作法，在潤餅菜中加入咖哩粉，將之染成淺黃色，倒是吃不出咖哩味。

林良號過去只買餅皮，近年才加賣潤餅。選材和做法，仍可看出北部家庭潤餅的脈絡，無非是數量多做一點。潤餅皮有工藝高下之分，我比較過許多手工潤餅皮，林良號的餅皮最薄而不易破，彈性韌度更佳。

芳山行魷魚專賣

芳山行魷魚專賣主要銷售乾魷魚，在芳山行可以看到不同的產品，有魷魚鬚、魷魚嘴，也有切成條狀的魷魚，條狀的魷魚分為寬條、細條、細絲等。來此採購的很多是廚師或小吃經營者。除魷魚外，它也連帶賣一些行業內的人用得到的，乾香菇、蜇頭、蜇皮、蝦米等乾貨，品質好，價錢公道。

我也常去芳山行對面的雜貨行買粽葉。我來自一個長年有家庭粽子吃的家庭，這使得我對一切商業市場上的粽子都持保留態度。每逢端午，便記起兒時那融合了粽香、菖蒲味和祭祖焚香的煙霧味道。

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過端午節時，人多的餐桌坐不下，孫輩小孩拿著粽子去客廳埋頭大吃。台灣粽子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粽子比較來，用料繁複，非常耗時。我自己動手做的時候，採買到製作完成需要三天時間，頗為累人，但我享受製作過程，覺得成果也好吃，希望孩子也能成長在有家庭粽子的家庭，體驗愉快的節慶氛圍。

蘆洲中山市場

禽流感出現前，可以在市場購買活雞。攤販現場殺雞，再丟進一台旋轉的機器裡將雞去毛，在孩子眼裡很是殘酷。小時候我害怕傳統市場，覺得地板濕黏，氣味也重。中山市場至今結構沒有太大改變，這是外婆牽著我去的市場，成年後再次回來採買，賣魚和賣雞的攤販雖有年紀增長，但仍在同一個攤位經營，這真是不可思議。外婆和媽媽都沒有了，而我仍在同一攤位上購物，向攤販討教，這使我感到強烈的連結。

在傳統市場裡，我是相對年輕的臉孔。許多年輕人告訴我，他們恐懼在傳統市場購物，擔心被坑，或因為常識不足而出洋相。其實相反，很多攤販其實對年輕人格外友善。找到友善的商家並耐心發問，能學到大量關於食材和烹飪的知識。

 家傳滷肉

我們家滷肉幾乎不使用香料，只用上好的白胡椒、一小把冰糖、優質釀造醬油，關鍵是先炒後燉。主要香氣來源，是大量的油蔥酥。是手工切片的紅蔥頭，以豬油炸成金黃而成。優質豬肉沒有腥味，毋須過多香料。烹飪過程中會加入米酒和少量水。

在這個年代，外賣，外送選擇眾多，即使完全不做飯也餓不死。但倘若你的人生中有一兩道傳家菜，失去它們會非常捨不得，那不妨將它學會。滷肉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菜色。

談談豬肉攤。我在生育後，尤其感受到豬肉攤在人生中的重要性。倘若你是一個吃豬肉的台灣人。一頭豬各部位的用途幾乎覆蓋一生。生產時我的母親和婆婆都已離開，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去月子中心。台灣傳統月子餐會有麻油腰花、麻油雞這些滋補的菜色。現代很多月子中心基於營養學的考量，幾乎很難以古法來製作並供應這些菜式。

在月子中心吃到的麻油料理皆不含酒，這令我沮喪，於是拜託阿姨幫我做正宗的麻油腰花，也做豬腳花生來催奶。恰逢農曆新年，熟識的豬肉攤較平時更供不應求。阿姨請他幫忙準備豬腳，並強調要前腳不要後腳。肉販表示這很困難，但當阿姨說出「可是愛珠現在沒有奶水」，他便想方設法弄到一隻豬腳來賣給我們。我心想，這豬肉攤我從婚前開始光顧，它伴隨我進入人生的不同階段。我與菜市場的關係，是一種進行中的關係。這關係必須在在人和人之間發生，並不純是買賣。我在任何大型商業通路的消費，都不可能產生這個層次。

市場的魅力

市場的吸引力於我而言是它的獨特「口音」。各地市場，有各自的特色。客庄、閩南，外省，以原住民為主力的市場，氣質不同，連產品都不一樣。我一向對人好奇，傳統市場沒有別的，就是人多。提供了許多觀察與人際交流，這對創作者而言，是大型的田野。

另外一個關鍵是「時節」。買菜時，我能實際感受到季節變化，並依據時節採購。夏天時會先看到荔枝，再是龍眼，見到文旦時，就差不多是白露時節，預備入秋了。芒果從枋寮開始產，逐漸北移到台南，然後中台灣。萵筍出現在春天，本產的白蘿蔔和高麗菜要冬天才好吃。

與攤販的互動不是一朝一夕養成可以形成，需要頻於造訪。這互動十分迷人，推薦給各位。

關於寫作

我很早就有筆記習慣，筆記並不是完整的文章，也不是日記。有時只是幾百字的短句，或者抄一段書。它們通常是隨意的無目的的「自由寫作」，企圖捕捉內心光影。多年來這樣累積了不少。這些筆記沒有讀者，但忠實地記錄我的人生經歷，筆記文字中有日常生活和情感波動。可以算是我寫作的起點，非常原始且私人。

世界上有無數種寫作方法，並無定則。我只能提供我正在踐行的這種。書寫的起步，是找到內在動機和核心題材。我的動機和核心，都是紀錄母親。因感受到時間有限，且記憶並不牢靠，因此倚賴文字。巧合在於這些文字往往與飲食有關，所以寫成了這樣，倒不是一心以食物為主題。

下一步是啟動寫作。許多人心中有要緊的題目想書寫，但找不到開始的方法。我認為哪怕技術尚未成熟，最要緊的是開始寫下第一個句子，不讓它僅僅躺在腦海裡。比如「七日書」，就是一個好的啟動方式，在沒有太大壓力的情況下每天寫一點，循序漸進。

關於寫作，我沒有高見。唯一建議是誠實以對。誠實地面對自己是否真正寫下了想寫的內容，而不是會得獎的內容。包括為它找到合適的詞彙與形式。一旦誠實面對自己的寫作，又足夠敏感，作者最能察覺自己文章中的矯情與用力過猛。可以試著逐一找出問題，並予以排除。

避免陳詞濫調、流行語和勵志結局。這是許多在升學體制中長期受害的成年人，難以拋開的包袱。那些教你要有起承轉合，完整結構，譬喻再譬喻的作文訓練，在個人的創作裡，不妨放下。聯考已經結束很久了。

我的寫作關乎修改。初稿很少令人滿意，總是要放一放，改了又改。這過程有點像煎牛排後的resting，讓肉舒緩，使肉汁穩定。「靜置」的概念在寫作中特別有效。在個人的創作裡，沒有絕對截稿日的情況下，寫完後放一放，過一陣子再看，從當下情感稍微抽離，能更好地處理文章中不甚理想的部分。

寫作不是名利場，個人的寫作無所謂成功失敗，一旦啟動，它對人生有益。未必是「治療」，但總是有陪伴的作用。至少留下了文字給自己。

QA

Q1: 作家經常面臨隱私問題。當你擁有眾多讀者，其中包括一些認識的人時，你將如何勇敢面對這個問題，或者如何寫作而不感到擔憂？當必須誠實面對又會牽扯到隱私的內容時，你將如何處理呢？

洪愛珠：倘若你要寫作，就不可能不洩露自我。然而，誠實與暴露，應該是兩回事，誠實是面對題材的 心態，但技術上，選擇寫什麼，不寫什麼，從何下筆，這是選擇，也是技術。

我的做法是在忠實的基礎上隱惡揚善。作品中的許多人還在世，我在乎他們的感受。尤其現在已經有了相當數量的讀者。涉及家人的負面感受，我的考慮不是不寫，而是如何抒發而不傷人。書寫時，我習慣將自己放在相對退後的位置，將他人，記憶與事件置於前面。

Q2: 有一位聽眾在讀大學，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相對平淡，僅每天寫一千字記錄自己的視野。他在思考如何擴寬自己的寫作範圍，讓文字更加深刻，是否應該從一千字增加到兩千字，或是不僅僅寫當下，而是預見未來？這種個人化的情境作為一個案例研究，你對此有何建議呢？

洪愛珠：一天一千字令人佩服，我一天都未必能寫到。不過我認為字數不是問題。可以適時放鬆這類硬性要求，若沒有什麼可寫，不一定要寫。但如果要寫，就寫真正想寫的東西。

我常遇到覺得自己的生活無聊的人，認為因此無法寫作。這等於假設寫作建立在經驗上。這存在一定程度的誤會，一不小心，也容易成為藉口。我的意思不是經驗不重要，而是經驗不是寫作的必然條件。

比方說，我這些買菜做飯的經驗，多少人天天在做，也可能感到無聊，無甚可寫。但我有我的心得，將它寫出來，也有人願意讀。那也就成了。想寫的人，就算在斗室裡不能外出，依然有東西可寫。

實務上的建議，一則你可以稍微改變你的生活軸線，換條路上學，換地方吃飯。第二種是從現有的生活軸線中挖掘材料。只要你不認為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陳，它必有可寫之處。

Q3: 有位聽眾問寫作時無法找到適配的詞語，對此你會有什麼建議呢？

洪愛珠：剛開始寫作時難免如此，滿腔熱血，但寫出的作品令自己失望，這時候我會將文章放一放，給自己時間。作者比任何人更清楚，文中哪幾處不對勁，不夠準確或未達標準，不要輕易放過，去做其他事情時，心裡持續琢磨。對於初學者來說，這個過程進展緩慢，不必急。從初稿到完稿會需要很長時間。盡量時間與文章相處。另外，詞彙，表達方式，與閱讀量相關。閱讀永遠有幫助。

Q4: 老師的寫作環境如何，怎樣保持專心寫作？

洪愛珠：我需要的寫作環境就是獨處。以前會窩在被窩裡寫作，完全沉浸其中，聽不見任何外界的聲音，所以也不需要音樂。

而書籍出版前後的生活差異很大。出版前無人認識我，當時的寫作非常專注，現在每天要回覆的email太多了。結婚生子也是重大轉變，雖然幸福快樂，但對創作的孤獨來說是一種打擊。照顧幼兒情況下，完全靜音或不受打斷是不可能的，所以會選擇外出寫作。甚至我安排過外宿寫作，去某漁港邊住個三天兩夜，鎖在房間裡寫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