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叔叔TK

2017年秋天，正在上班的我看見手機連續跳出來自衝浪沙發網站的訊息提示，發出訊息者是T，一位來自柏林的餃子叔叔，想要在我家留宿兩晚。正想又是哪一位人士發的衝浪要求，那一年夏天開始，和失戀的兩位室友，還有一對熱戀中的室友，達成共識—「我們要來用這間150平方公尺左右的公寓歡迎各地的旅人，反正旅人睡在寬敞客廳的沙發上，對我們的生活隱私完全沒有影響。」

人生中的某些選擇就這樣讓我們遇見不同的人，如果我當時沒有開口問我的室友能不能接受沙發衝浪客，那我們那個在那間公寓僅有的下半年就不會遇見這些人，而我們的室友緣份在下一年年初，就因各自的情感所屬和規劃，紛紛計畫搬出，又逼出惡房東運用文化壓力欺負自己國家年輕人和強扣押金的真面目。最後那間曾經綻放活潑自由光采的公寓就以被打壓的鬱悶作結，我們都離開了。

餃子叔叔是那間公寓最後的沙發客，他寫：

「沒有很多人去過新疆，就算是多數的中國人也沒去過。還記得那裡有旅途上我所經歷過最熱的日子。雖然已經學了一段時間，我會的中文依然很基本。有時候我需要去那裡出差。但是現在我有六個星期的假期，想要拜訪一些離我比較近但是我還沒去過的地方！布拉提斯拉瓦！」

好的，你想來就來吧，為什麼要找我呢？那陣子已經陸續接待過幾位沙發客，而我很快就開始對要應付旅途生人各種話題的相處模式有倦怠感了。

「對了，我和我同事一起設計了台北淡海線的電車，但是我沒有去那裡出差…」

哦，淡海線的電車？我都沒坐過呢，只隱約記得曾經在新聞上看過關於這條線的興建爭議，沒想到設計團隊成員之一竟然就要出現在我面前？！這時候開始對這個人感到好奇。

「抱歉用訊息轟炸你，但我只是看到你的介紹寫知道怎麼做『Dumplings』，你是指『餃子』嗎？我真的很想學怎麼做。」

因為公寓頗大，三不五時就來一場台灣尬斯洛伐克的食物手作趴踢，台版食物已經上過包子、小籠包、饅頭、薑母鴨、彩色煎餃，見到訊息裡的餃子，並非感到困難，而是距離上一場食趴才過沒多久，我們竟然又要包餃子了。好吧，既然對餃子有興趣的歐洲人無法隨時遇見，悠哉的休閒空檔卻能預見會在一週內到來，那麼就來陪陪這位餃子叔叔吧。

我和這位45歲的沙發客在市中心的超市Tesco碰面，一起穿過一段人潮較多的主街後搭車回住處。出乎我意料的一路聊到天邊，餃子叔叔曾經旅行各地，很熟練帶領話題挖掘有趣的片段，豪爽的聲音讓我直接放下各種與陌生人應對的焦慮，努力在記憶裡撈出過去在英國和俄國的遊歷，而他特別感興趣也經歷過的新疆行，我也沒有讓他失望，一起大聊彼此在喀什和烏魯木齊遇到的所見所聞。

我們的對話大多輕鬆愉快，例如笑說即使會英文也很難理解英國曖昧不明的文化，聽到我碎唸英國簡直是歐洲的日本人，餃子叔叔馬上爽朗大笑表示共鳴，又在我面前活靈活現比較起皇家英文和平民倫敦標準英文腔調的不同。有時話鋒一轉，便會好奇起我為何會駐足在斯洛伐克的布拉提斯拉瓦，又問一句「你想家嗎？」「不想。」這個回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告訴他，我的家庭關係並不像我所遇到的多數歐洲人的家庭那樣親近，一個人在外面簡直像是在天空飛翔的鳥，自在得很。

「那你會在這裡待一輩子嗎？」總是覺得一輩子非常長的我當然回說「還不知道。」就算有一天有了斯洛伐克伴侶，似乎也很難說我就會永遠留在這裡，而且一輩子是否就等於永遠，那永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曾經以為自己對國外生活沒有任何興趣，小時候去上英文課又因為英文的口說表達和習慣的文化差異很大，總是覺得外籍老師很可怕要逼人講話，又分不清外國面孔的肢體語言和稱讚是否真如我想，一直都沒有特別鐘意這門語言，一直都是以既然腦袋可以負荷就學吧的消極感讓英文佔據我的學習生活一個角落。誰能預料到三十年後的現在，我竟然在從前完全不知道的國度，用英文和一位德國人談笑風生！

餃子叔叔開始跟我分享他來自中國大陸的同事的難題，「她已經30幾歲了，但是表明她要永遠留在歐洲，只要回家，她就會被擺進家庭幫她安排好的未來，一定要找個男人結婚，一定要生小孩。」剛邁入30出頭的我懵懵聽他說，還不知道身在遠方台灣的母親也有類似的盤算，沒有男人可以去相親，沒有小孩要怎麼度過餘生？往後的視訊電話必定出現這類話題持續至今，我已能理解為什麼有人不想回家了。那時我鐵斷說出，「我還沒有這樣的煩惱。」大概也是太輕忽整體社會文化對家庭的影響了。

做煎餃的食材不難取得，也不難取代。即便找不到台灣那種常見的肥瘦比例絞肉，在超市還是能直接買到一盒半公斤或一公斤的絞肉充用。我們把豬絞肉、蒜泥、玉米粒、醬油、鹽巴、胡椒、些許水放進大碗，餃子叔叔幫忙攪拌至出筋，我在一邊準備好黃瓜泥、紅蘿蔔泥、南瓜泥，加進搓揉好的麵團上色，把不同色彩的麵團放置一個小時，讓之後做出的麵皮口感更佳。餃子叔叔告訴我，他在看過新疆拉麵之後，念念不忘麵條在準備時被拉的彈性和長度，回到歐洲嘗試無數次，也參考過不同的食譜秘方，卻始終無法達到那種拉彈的境界。後來某年去了一趟泰國，遇到中國餐館的廚師，才發現原來是直接在裡面添加化學物質，麵團的彈性才能那般之大。自此之後對於自己無限嘗試的挫敗瞬間都接受了。

對於這段敘述，我完全不疑有他，因為他擀麵皮的手法實在太熟練了，每一張水餃皮都又圓又平均，和經過我手形成隨心所欲之形的水餃皮截然不同，一眼就能看出誰的功夫厲害。出身德國的餃子叔叔馬上評斷我的水餃皮品管參差不齊。我聳聳肩不以為意，表示我的標準是只要不影響餃子的味道就好。

把餃子放入平底鍋倒進麵粉水五六分鐘後，麵皮煎煮的香味開始四溢，偶有爆出的肉汁讓空氣中的食物飄香更讓人流口水，看看時鐘已經晚上十點半了，調配好大蒜醬油，等待上桌的煎餃，同時那些雜七雜八的旅行和生活軼事還是沒斷過。終於另類視覺饗宴的黃、橘、綠、白彩色煎餃紛紛上桌，聞之香，入口之美味，室友一個個好奇過來品嚐，已開始入冬的這個夜晚，廚房過得既熱鬧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