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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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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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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一次令人唏嘘的午餐。

午餐时间,面馆的人很多。我们坐在正对大门的长方形木桌旁。北方的春天还有些凉意,正对风口,碗里的面很快就被风吹冷了。

她瘦了很多,半高龄的毛衣空落落的,极不合身,以致于在她低头吃面的时候,透过脖颈隐约可以看到瘦削的肩膀、锁骨。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吃面、说话,尽量挑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东拉西扯,生怕说错了哪一句,触动她的情绪。她只是点头或摇头,顶多简短回应俩句,冷淡的态度更让人心疼。

忽然,她噗嗤一笑。我抬头看见她的笑里分明有晶莹的眼泪,眼角湿润,眼神却坚定、有光。她深呼吸,想要努力保持状态。我不敢再多说话。

吃完面,她还要赶去上班。根本没有闲工夫哭哭啼啼。要不是碰巧来她的城市出差,估计也不会见面。在别人需要安慰的时候,我经常不知所措。她懂我,知道我要过来出差,却主动邀约说只能请我吃个面。我很想抱抱这位朋友,又担心过于矫情、突兀,虽然我知道面前这个瘦弱的身影多么需要温暖的拥抱。

她让人再一次深刻地明白,身为女性,爱情有时候是充满诱惑的危险,而将自己完全捆绑在男人身上,就如进入了迷宫,你只能祈祷前面还有口子可以出去,别无他法。而现实的残忍之处也在于,不管你是否是高知女性,只要选择了这条路,掉入“迷宫”之风险的概率就很大。

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没人相信硕士毕业的她,如今所谓的上班竟然是作家政公司里的保洁阿姨!

“你不是想抱抱我吗?” 我们吃完,走到面馆门口。春天的阳光此刻终于带来了一丝暖意。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大气是我一直很欣赏的,完全不像我这般扭扭捏捏。

“会好起来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找我。如果想要散心,去南方,去我那里住几个月。”我抱了抱她,轻拍她的后背,将自己憋了半天的安慰说了出来。

“谢谢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只是结果不如预期。呵,这不就是生活嘛,总是意外连连。”她望着我,眼神有疲惫但是无比坚定。

如果说人生有至暗时刻,过去三个月对于她来说,应该算是跌入到了至暗的深渊。如今,她想要自己的双手 ,一步步,一节节爬上来。她要脱胎换骨。

当她说要出来找工作的时候,不管做什么,我都支持她。因为,她在向上,在努力走向自己的光明。她目前的状态和工作,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们并不算很熟,只是生活里总那么有一种朋友,并不需要依靠逛很多次街,吃很多次饭,醉生梦死的娱乐来维系。即使许久未见,依然一见如故。

因为赶着下午1点30的班,她急匆匆就走了,走之前强调说等下次有机会,她再在家里做饭给我吃。看着她瘦削的身影离去,我实在想象不到过去的几个月她怎么熬过来的。炼狱般的痛苦或许给了她重新审视一切的机会。

她出生在一个小镇上,从小成绩优异。然而,在她的老家那边,女孩迟早要嫁出去,因此即便成绩优异,也不代表一定可以上大学,除非成绩特别拔尖,她并不是拔尖的。

幸运的是,她有一位要面子的父亲,有点学识;母亲则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父亲打心里觉得他的小孩必须都是大学生,不然丢不起人,所以义无反顾地送她上了大学。她上学成了挣荣誉、面子的方式之一。大学毕业后,她继续读了硕士,主要是因为这个可以让她的家人脸上更有光彩。

一毕业,压力扑面而来。一方面是工作,更重要的是婚事。她曾经常庆幸说,唯一没听父母的(其实就是父亲的),就是大学不准恋爱这件事。她遇到了他,义无反顾地走在了一起,像乖乖女突然的叛逆爆发。

在父母的催促下,她硕士毕业俩年后就结婚了,当起了家庭主妇。他的工作光鲜,父母很满意。每次回家,他在她家的待遇明显比她还好。有一次,她过节喝了点小酒,看着为了他忙里忙外的父母,她进厨房问父亲道,难道她读这么多书,就是为了给家里找个最合适的女婿?父亲回答说,要不然呢。女人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家里没个可靠的男人,怎么行呢?男主外女主内是传统,主外的人混得好,你才能有好的生活。一向沉默寡言的母亲在旁边附和说,可以了,你看整个村子里就属你嫁的最好。

也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她恨自己是一个女性。却也无可奈何。婚后几年,她连续生了俩个女儿。婆家一直想要孙子,第一胎是女儿,于是迫不及待地催生了第二胎。

第二个女儿降生时,一家人虽然极力掩饰失望,但她能感受到全家无声的叹息。那一晚,她躺着医院的床上,泪如雨下。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她看到一家人的失落,脑海里第一念头竟然是“我怎么这么不争气,又是女儿呢。要是个男孩,多好”。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深陷周遭的影响里,也急切想要个男孩,然后竟还因此贬低自己,自责无能。

小女儿的出生,占据了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待小女儿上幼儿园,感觉终于可以暂缓一口气了。对方家里开始劝导说再生一个。她毅然拒绝了。这些年,她理解他很忙碌,挣钱养家不容易,但她也不容易。独自带着俩个女儿。没日没夜,全年无休。而也是这么多年,俩个人一个在外打拼,一个在家独守,早已没了当年那股义无反顾的激情。他对于她的拒绝,也默认接受。

她以为大家就这样平安无事,各自挣扎在日常里生活吧。只要孩子们健康,开心,一切都可以忍受。有时候,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当年的母亲,沉默寡言,任劳任怨。

她的生活里除了家务还是家务。有时候他会因为一些小事抱怨、发怒,她累得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了,认为他可能是工作太累了,需要发泄,只能任由他发火。有时候她会有种幻觉,自己是作为独立的个人,还是只是一个附属品而存在? 

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某一年她作为新晋领导的“最佳家属”上台领奖发言,在一套官方说辞结束后,大家鼓掌。她有些感慨,感慨于在场的“最佳家属”都是如她一般的女性,没有一名男性。

男人们在杯觥交错间志得意满,她挂心家里的孩子们,提早回家泡好蜂蜜水等待醉酒的他回来。

不知从何开始,网上开始宣言女性力量。她苦笑说,何来力量。当人还在“跪着”的时候,也不过嘤嘤呜呜的叫喊罢了。她感觉自己像“无骨人”一般生活了很多年,早已有些“站不直”了。并不是她脾气变好了,而是那样“包容”对方,比较省力气。

她承认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但从来没有花开出来。只有一片死灰。

他们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好些年。直到三个月前的某一天,他在外面的女人沉不住气,实在忍无可忍,上门逼宫。

她这才知道,这么多年的“相安无事”是以他在外面另一个小家的存在为代价的。

她回忆起自己那些当年感觉不对,又懒得去深究的“细节”。她放任自己沉溺到尘埃里,日复一日,像极了她的母亲。这种完全不争、不在乎的状态,像一团烂泥,以致于对手都受不了了,直接上门摊牌谈判。

她的父母急红了眼,从最开始对他的愤怒,转而攻击她的无能,最后到妥协,请求他们俩和好如初,千万不能离婚,不然太丢人了。

知道这个晴天霹雳的那一周,她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般狂躁不安,吓坏了俩个孩子。某一天夜里,她睡不着觉,起来去阳台抽烟,却发现小女儿的房门半开,推开门却发现孩子不在。她吓坏了,疯了一样叫喊,小女儿从另一头的洗手间出来,战战兢兢,俩眼红肿,满脸泪痕。在那一刻,她忽然冷静下来。世界突然万籁俱寂。那一晚,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切处理得很快。她如平日一般送了孩子们上学。然后打电话给他,要求立即回家沟通。她问他的处理方式。她明白以她的经济能力,实际情况,连孩子们的抚养权也拿不到。她知道自己只能任凭对方处置。她想听听他的想法。他有内疚,但害怕她拿这点揪住他。于是先炮轰了一阵她的不是,然后是他过得多么艰难,他并不准备道歉;她耐心听着,还是忍不住打断说,你可以直接讲希望的处理方式,不需要用策略的。

她一直将一切看得清楚,只是过去这些年,都在作让步妥协。她经常说,她可以将自己包容的底线放得很低,但不代表她没有底线。

最后,她确实没能力拿到孩子们的抚养权。不过,她们可以选择和她住一起,毕竟这么多年,她们都在一起;而他在外面的小家,是他梦寐以求的宝贝儿子,还有年轻漂亮的娇妻,他们三口之家才像是那个幸福之家。他负责孩子们的生活,教育费用。他能给的补偿很少,因为一家子等着他养,她却也不想再要求什么,她需要靠自己从零开始生活。她说,余生她需要把时间花给自己,把人生的主动权拿回来。

现实往往比电视剧里更狗血,却没有导演安排的浪漫美好结局。她花了三个月时间想出路,想未来的生活,以及安抚崩溃的父母。她说这一次,她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呢。

三个月,她瘦了很多,脱胎换骨。可是,我见她的时候,那眼神却有从未有过的坚定刚毅。春天已经来了,那朵花应该会开出来,因为“养料”正在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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