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中天的不解之緣

中天倒台，突然想起來，我和中天真的有各種意義上的不解之緣。

我第一次在台灣接觸電視新聞的深度新聞專題製作，作為被採訪的主角，也是後來很多人都不斷問起我的那個「陸生在學臺灣史被老師挑釁」的來由，某種意義上，那個中天的新聞採訪和他牽扯出的故事改變了我很多，尤其是當自己年少懵懂遇上一個之前從未接觸過的台灣史論述，確實衝擊頗大。

彼時開放，我剛來台灣學習歷史，對課表上的台灣史感到非常新奇，我自己很喜歡讀歷史，但以前在大陸從未聽過臺灣史，對台灣的歷史瞭解也僅僅停留在初高中的歷史基礎教育，加上我本人又是一個「很能來事的學生」，自然在課堂的初次就被老師當堂挑戰，雖然後來私下里得知老師當初的目的是比較希望「嚇走」班上的陸生，他說話比較不需要顧忌。但沒想到我就是不走，修到了最後，甚至最後還考了班上的第三名，被這位老師當堂誇獎。

在那個過程中，經歷了那一次被報導出來的很有名的期中考試，四題申論題，第一題就大剌剌地寫著「試從中國的史料中找到證據，試證明台灣自古是不屬於中國的一部分。」

老實說我第一次看到考卷是非常震撼的，我當時讀書真的很認真，這個題目也自然是知道答案要怎麼寫，但第一題就赫然躍入眼裡確實還是很衝擊，我在權衡了很久，還是優先把剩下的三題都完成了，最後留空了第一題未作答交卷，結果考卷發回來，我還差一些及格，而在第一題的空白處大剌剌地寫著老師的六字評語「不會寫？不敢寫？」

老實說我那個時候是很生氣的，因為我覺得我有被冒犯，我並非不知道答案，而是覺得這題目有種被出題者挑戰的感覺，但如果那個當下我忍氣吞聲，估計就沒有了我之後的台灣故事。

我下課第一時間找到老師，詳細地向他陳述了我對這題的看法和意見，同時也表達了我的不滿，反而老師笑逐顏開，我不太記得後來他說了什麼，反正他很開心，給我把分數加了回去。

到後來大學修了那麼多課，你認真會記得這一門和那個當下帶給你的感慨，我並不十分認可老師的舉動，但這不妨礙我去聽他陳述他的看法。這些道理當然不是那個瞬間就有了，其實也是多年後自己在兩岸遊走的當下所慢慢理解到的：當出現不一樣的聲音，人本能就會迴避他，擁抱一種你不熟悉不認可的言論，其實是非常反直覺的，但我很慶幸我做了下去，我很慶幸那段台灣史的課堂，給了我知識，同時讓我開始認知到一個我以往不熟悉的台灣，一個不活在書本，不活在偶像劇言情劇青春電影和五月天歌詞裡的台灣，而是一個更真實，更有血有肉的台灣。

更重要的，是那一次「衝突」之後，我的最初的台灣經驗給我留下了寶貴啟示，我開始去注意到身邊不一樣的聲音，去看去聽去看各種不一樣的觀點和政治表達。

我和這位老師在大學畢業之後就斷了聯繫，但我一直視他是我很尊敬的老師，直到後來我私下聽說，因為我的採訪製作出來的那期中天節目影響很大，甚至好像對老師在學校的工作也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後來得知此事感覺特別抱歉，我曾經有輾轉找到老師的郵箱寄信表達了我的歉意，不過不知道是信箱的問題還是如何，一直未獲老師回信。我也只能安慰自己，在台灣繼續走下去，更加理解這個社會，傾聽更多不一樣的聲音，或許是我唯一能做的。

我也找到中天希望處理一下相關的內容，也被對方很巧妙的回絕了，彼時涉世未深，也不知道如何和這種電視台大人物溝通，心裡是堆滿了各種對老師的歉意，對電視台的憤怒，當然還有很多對自己的不甘心。對方還表示問我能不能後續受訪，但那時我就想清楚了，不能把表達自我的權利一再交到他人手上，我也拒絕了他後續採訪的請求。而與這位節目製作人的對話，讓我明白了起碼一個道理，社會是喜歡並希望看到這樣的爭議的，但這樣的喜歡和新聞的推波助瀾不無關係，有些時候節目礙於篇幅，你的情緒，思考及想法，呈現在節目中的你可能都不是你最完整的想法，甚至可能借你的嘴隱含著製作者眼中的某種價值觀，甚至是偏見。

而這段對台灣新聞的不成熟的思考，最終也促成了另一條我與中天的不解之緣，也就是反媒體壟斷運動的參與。以至於我現在認識那麼多和台灣社運有關的人物，更加深入的接觸這個社會的一些議題，都是從那場運動開始，甚至結識很多至今都還有聯繫的朋友，前幾天其中的一位請我去喝飲料，問我當年為何想要加入當時文化的異議社團「野青社」。

最單純的目的真的就是，我覺得我想要瞭解更多，我想要知道更多，我想知道這個社會的人怎麼想，他們關心哪些議題，這些人為何行動，又為何反對，但我同時非常害怕，害怕回去之後可能會有些麻煩，害怕台灣人對你的不接受不理解，也害怕自己知道的還不夠多。正是這種非常害怕的心情，最終讓我沒有選擇在一個個運動中挺身而出，真正完整地去做一個運動者，而我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運動中的觀察者，雖然少了很多驚心動魄，卻也收穫了我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我認識了非常非常多各色各樣形形色色的台灣人，聽到了數不清的有趣言論和辯論，他們中有人和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有人痛罵我拉黑我，有人一直幫助著我。或許正如博爾赫斯所說「人群是一個幻覺，他並不存在，我是在與你們個別交談。」

仔細回想起來，真的會覺得自己這幾年真的經歷了非常非常多，也幸好，我願意好好反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