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杨笠事件”圆桌(下):除了借助“买买买”表态,我们还能做什么?
对谈|那那、大丁、杏仁露、子姜、淋署、木翮、Steph
一、消费力就等同于女性力吗?
资本逐利精于算计,它会时刻想着如何把父权制度下的性别结构不平等卷入到自己的谋利逻辑内,我们要警惕被这样的资本逻辑所玩弄和剥削。
木翮:女性力寄托于消费力有一个很重要的“逻辑陷阱”。就是它本质是一种终身绑架。消费力一定是为资本生产再生产服务的,这是永无止境的一个饕餮凶兽。不论生产方、广告方提供了多少女性独立、女性自信的方案(这些在视觉文化如:海报、视频广告等之中屡见不鲜),消费力唯一有用的便是无尽的、循环往复的消费本身。消费力的终点既然无处可寻,那这个神话便很容易就被戳破——女性力在这套逻辑底下也是永远无法获取的。女性力量在“买买买”中将会永远显现为一场巨大而又空白的“沉没成本”。
那那:我觉得“后女权主义”这个概念很适合我们现在的讨论,英国学者Rosalind Gill讨论后什么是后女权主义(post-feminism), 她研究了现代媒体上的后女权主义的表现,包括一些女性向杂志对“性感”和“美丽”的身体的定义,女性被呈现和定义为性感的形象,女性必须购买某些产品,比如化妆品,让自己成为“更好”的女性。即使后女权借用了女权主义的提法,比如女性力和自主选择的权力,但是最后所提供的选项也都和消费、身体塑造、性吸引力相关。这样的女权主义其实只是借用了女权主义的话语,其实质还是限制女性的选择,不但要求女性继续服务于男权视角,还要服务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循环,促进消费。可以说其实是加深了女性的心理和财务负担。所以我觉得消费力不能被看作是女性力。
大丁:我同意大家的说法。和之前我们经常提到,是不是只要通过“买买买,我就能变成大女主”类似,把消费能力的提高等同于女性权力的增强其实是消费主义乃至资本主义给我们创造的最大的虚假承诺。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解放的虚幻,好像只要我们拼命奋斗、爬上阶梯的中上层,掌握了经济和消费能力,我们就能改变女性目前所处的不利地位。我当然承认作为消费者我们还是有一定的用“脚”投票的权力,但那还是在资本生产——我们消费的框架下去行使被阉割的权力,因为作为消费者的我们始终无法介入到生产中去。我们利用消费力去奖励一家和惩罚另一家确实可以影响个别资本,但对整体资本对我们的剥削其实很难起到反抗作用。而且现在大资本逐趋垄断化、集团化,基本上掌握了我们的衣食住行,去这家和去那家,有可能最后发现其实还是同一本家。反而可能我们自己更加跌入消费的怪圈,让商品化、金钱化逻辑更加渗入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是“我支持ta,我爱ta,就要为ta花钱”、“我有钱,我就有权力”。那无法花钱的人呢?那经济能力和消费能力低下的人呢?是不是她们就不配解放?不配拥有平等自由的权力?
我承认,资本主义乃至消费主义可以解放一部分有产阶级女性,但另一方面也可能容易让她们适应了父权社会的游戏法则,去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胜者为王”、“物竞天择”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分裂了女性的团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结构性的性别不平等,它是贯穿整个阶层的。如果说,有产阶级女性在父权制下遭受的压迫可以转移到无产阶级女性身上,但也仅为转移,但她同样也会面对着性别暴力、面对着职场歧视、面对着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和污名。到头来,谁都逃不过。
最后,杨笠英特尔广告被撤,我们呼吁罢买,杨笠代言卫生巾遭抵制,我们予以支持,我认同这些行为都是有积极意义的,起码可以表明我们的态度和行动以及让杨笠不致于落到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步。我们抗拒因“发声”而被惩罚结局。但资本逐利也不是无脑的,它会算计,它会想着如何把父权制度下的男女不平等同样卷入到自己的谋利逻辑内,且尽可能不得失它的无性别的消费者。舆论都说,找杨笠代言是看重杨笠身上的流量,商家想要蹭,但如果这么一场蹭流量戏码所带来的风波和麻烦所大于收益,我想商家都会想要求稳,更搭把手维持现有性别结构的不平等,以确保自己能稳中求利。可见,通过增强“消费力”的“赋权”是有限且虚假的。
Steph:我非常认同大丁所说的资本是精于算计的,我们要警惕被这样的资本逻辑所玩弄和剥削,其实在里面获利的都是商家,无论是支持还是撤下杨笠广告的。另外一方面,也和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为什么只有生产和消费成为了定义我们价值的最重要的因素?从毛时代的男女能顶半边天、到现在的职场丽人/妇女工作家庭两手都要抓,对于承担再生产劳动(家务劳动、情感劳动、沟通劳动等等)的人来说,要能够证明我们价值的办法,更重要的也还是创造市场经济所认可的劳动价值——而消费的能力恰恰是这种价值很重要的体现方式。而一味的鼓吹消费力,也就是要求每一个人在资本的市场中都应该力争上游、与其他人竞争达到自己kpi最大化;这样做的同时,也是在强化“生产>再生产”这个逻辑——只有赚到钱有能力花钱的人才是“好猫”。这种发展主义的思想在我国市场经济深化的过程中也随之深化,成为了人们内心的逻辑和秩序。在我看来,我们今天要对抗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只有生产、消费才是强者的强盗逻辑。因为这直接影响我们如何看待和分析事物、以及抗争的方式。
二、为什么我们只能靠“买买买”(消费)来表态?
政治参与的娱乐化,所有的政治参与热情都被消耗在文化产业和娱乐圈内,我们丧失了对现实生活世界参与的空间。
木翮:我感觉到这样现象的原因是,社会现有的表达渠道、主题、方式愈加紧缩的问题。社会政治参与受阻,我们被迫“剩余”下来的作为社会参与者的热情只能被转移到某一个文化娱乐产业框架里。娱乐圈子里的组织、宣传、讨论方式伴随着“政治化”的倾向,但同时资本主义的生产性质在文化产业的构成里也越来越多,大众只能用消费者的身份表现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娱乐内容的消费也被再次变成一种免费的资本主义生产。而与此同时,真正对于社会事件、问题本身的探讨多多少少会被消解。网络空间的讨论有成为一种“去政治化”的政治热情狂欢的危险。
子姜:这里并不是说文化产业领域的参与和反抗不重要,而是我们要对将参与和反抗“制度化”的产业保持警醒,说得俗套一点,就是我们不能忘记我们参与和反抗的初心,我们要求意识形态领域的变革并不只是话语、姿态上的变化,是因为我们了解这些意识形态不仅有其物质基础,还有相应的物质后果。对于女性“柔弱”、“情绪化”、“善变”等等的刻板印象,其背后是将女性视为次一等的劳动者和公民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系统,它们也被用以合理化女性在职场和家庭遭遇的不公平的社会性别分工,当对于这些刻板印象的反抗只是停留在文化产业、停留在意识形态领域,那么就只是虚假的“政治正确”。
回到如何支持女权主义的问题,现阶段而言,我认为不管是“网上打拳”还是用消费对杨笠表达支持,这些参与都是积极的,都是让之前一直被压抑的女性议题浮出水面,而前段时间的卫生巾互助盒、推动校园建立反性骚扰机制等等的行动更加是在社区和制度的层面推动现实的改变,参与的姐妹尤其可敬可佩。总的来说,虽然在网络上看起来似乎很火热,但事实上对于推动转变而言,每一点火苗都值得珍惜,因此对于真正在思考和意图推动性别平等事业的人们来说,我们在看到分歧以及这些分歧背后的议程(agenda)之外,也需要注重团结。
三、我们有跳脱出商品逻辑、重构人与人关系的可能性吗?
Steph:如我前面提到的,去反思我们内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看到我们的生活中没有被认可的、但是同样充满价值和意义的劳动和工作,是一种新的认识论角度。这种认识论角度能够让我们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并不只能用“价格”、“排面”等等来定义。同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将改写:老人不会认为自己老了就拖累家人是社会的负担——他们的智慧和经验见证时代的变迁,是活生生的口述史;小孩不会觉得自己一定要快点长大出人头地满足爸妈的期待才是最终的目标——成长的过程是如此美妙,值得慢慢试错和品味……成年人也能看清自己与这个商品社会的从属关系,从而身体力行的去过自己期待的生活。改变看待问题的角度很难,但不是不可能。更多的看到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而不是他人做什么才对自己有利,重建人与人的关系可以从建立社群、重申关怀的重要意义开始。
木翮:跳出商品逻辑去构建关系确实很难。因为诚如马克思所说,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是以利益为基础的。也就是商品拜物教横亘在每一段社会关系之间。但是在某些地方还是有可能的。对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很基础的一个要素是“不否认情感和情绪的重要性”。除了认真梳理社会问题以外,要抱有那种对于他人经验最直接的感受力和共情能力。不是把情绪变成垃圾去宣泄,而是说用情感去吸收回来你本就应该有的态度。情感的感知力常常被用来蔑视女性,贬低女性。这背后隐含的逻辑是,用贬低情感力量的方式去贬低女性,把表达情感和发泄画等号,同时还觉得女性能且只能被“宣泄情绪”的特质控制。是多重的歪论。我想说的是,在重新构建关系的实践方式实在有限的情况下,这种共情能力是每个人都很需要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别再以“显示自己的优越和绝对正确”为目的,去阐释别人的经验和困境。即使没有办法真正体会,也有可能通过自己较为类似的经历去仔细构想一下,而不是上来就是大而空的叙事,甚至站在霸权者的“经济理性“角度去说教。在资本逻辑之外,我们所能拥有的最后的武器可能就是这种最本质的力量。无论是去帮助别人,做社会联结,还是想真正的有所组织和行动,也无论是在网络还是现实生活,从情感、倾诉、聆听、感受等等出发,总是有很大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