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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幻想“联姻移民”的男人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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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私下聊天时,他透露这些年至少相了100次亲,谈了很多恋爱。他不耍流氓,每次恋爱都以结婚为目的。他最向往的移民目的地是台湾,也有幸交往过一些来自台湾的女士,其中两位曾到他家里做客,她们烟瘾很大,一支接一支地抽。

1、背景

马俊波曾是西湾村有名的钉子户,抗拆“三巨头”之一,他深度卷入一场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维权运动。2014年3月,马俊波遭遇严重车祸,被一辆轿车撞飞,在医院住了几个月,他大难不死,但听力严重受损。他的房子终于被“行政强拆”,老婆也和他离婚,带走年幼的女儿,他的家庭诊所被迫无限期关停。

三十五岁这一年,他的人生彻底翻转,除了获赔的几套房子,他一无所有。血淋淋的抗拆经历让他顿悟了很多,他决意离开西湾,准确地说是离开中国,移民跑路。他想找一名外籍女士结婚,名正言顺地跑,他不介意对方比自己大。

和我私下聊天时,他透露这些年至少相了100次亲,谈了很多恋爱。他不耍流氓,每次恋爱都以结婚为目的。他最向往的移民目的地是台湾,也有幸交往过一些来自台湾的女士,其中两位曾到他家里做客,她们烟瘾很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他不能接受。

2、前些年的交往

我和他的交往可追溯至2016年春天,那时我刚从外省一家制药公司离职,“赋闲”在家。在西湾还建小区后面一家简陋的餐厅,我和马俊波以及他的一个男性朋友共进晚餐,消费八十多元,我主动买单。马俊波毫不掩饰他对台湾民主制度的向往,他很傻很天真地结交了一些本地的台商,觉得他们能够帮到自己。

他移民的想法本身就很天真,尤其是作为男人—他长得不帅且听力受损—竟然图谋“联姻”移民,依靠女人来改变命运,已经不能仅仅用天真来解释。什么样的外籍女士能看上他?我真的怀疑车祸同时伤及他的脑部—比听力受损更糟糕,正常人不会那样相亲。

那时我的职业生涯尚未终结,几个月后我在省城武汉找到新的工作,和马俊波几乎不再联系。他偶尔给我发微信,相亲没有进展,他说女方嫌他穷,因为他没有工作。2017年,他去再就业培训中心学会了开叉车,让我给他介绍武汉的工作,可是我自己也很快失业。

2018年我辗转深圳、西安和杭州,半年内三次换工作,随后被职场彻底淘汰。我和马俊波几乎失去联系,他好像去武汉呆过一段时间,在工厂里开叉车。

2019年冬天,我和马俊波见了一面。那个下午阳光很温暖,我们在江堤上散步,聊政治,聊女人,讨论如何找工作挣钱。他指着江堤与河床之间的荒地,说这是西湾村以前的庄稼地,他小时候经常来玩。我惊讶地发现一处墓地,在江堤靠马路一侧的洼地里,一所幼儿园的围墙外面,大约有十多个坟头,和新建的大型购物中心只隔着马路。我们遇到一位衣裳褴褛的老人,他不停地自言自语,看上去疯疯癫癫,马俊波说是他们村里的。我冲着老人喊了一声,他竟然很敏捷地回应。后来有几次,我在购物中心三楼看见这位老人,他在同一家自助涮锅餐厅吃饭,可能是老板的亲戚。

2019年马俊波去深圳呆了几个月,在一家助听器专卖店打工,做销售,工资不高,压力很大。他有了新的恋情,那位女士比他大好几岁,据说曾经写诗。他们在龙岗区一个城中村租房同居,马俊波为她花了不少钱。

3、慰问/维稳对象

临近2020年春节的一天,我在购物中心后面的步行街看见马俊波,但不敢走过去打招呼,因为他身边有个穿制服的男人。我目睹有些魔幻的一幕:制服男往马俊波手里塞了一个红包,我趁机偷偷走开,他没看见我。

新冠疫情突然爆发,春节刚过,襄阳开始封城。发现确诊病例后,我所在的居民小区变成监狱,保安摇身一变充当狱警,家变成囚笼,我被关了四十多天才重获自由。解封没几天,我在“核心价值观”主题公园附近遇到马俊波,简单地问候完毕,我提起他收受红包的事。他没有否认,说红包里有一千块钱,是有关部门对他的慰问/维稳。

我的心情变得复杂。怎么形容呢?我真的不能对马俊波的“节操”说三道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完美的英雄,他激烈地抗拆,纯粹因为自己的切身利益。抗拆几乎毁了他的人生,过去几年他一直是有关部门的维稳对象,被侮辱和损害得不成样子,他选择接受慰问,又有什么可指责?

不过我开始有意保持和他的距离,担心遭到监控,接下来大半年我和他没有任何联系。

4、平安夜在星巴克

2020年12月24号,晚上九点多,我从购物中心地下一层的永辉超市出来,乘电梯上楼。电梯口就是星巴克的侧门,我一扭头,赫然看到马俊波。他坐在靠玻璃门的位置上,我敲了敲玻璃,朝他挥手,他没有反应,我接着敲,他终于抬头认出我,示意我进去。

我在超市买了一包厨房用的垃圾袋,几张洗碗布,一袋全麦吐司,共计32元(正好是大杯拿铁的价格)。我徒手拎着这些商品,随身还携带着 Kindle,有些狼狈,不适合进咖啡馆。马俊波坚持让我进去,我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拉开玻璃门。我听见咖啡师遵循 SOP(标准操作规程)招呼我,但我没朝吧台看,迅速在马俊波对面坐下。

商场十点打烊,我和马俊波争分夺秒地聊天,他说他最近每天都来星巴克,这里暖气很充足,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坐了两个小时。

我们首先聊工作,我长期无业,没什么好聊的,主要在谈他。最近他被北郊工业区一家工厂开除,他在那里开叉车,上班才二十多天,操作失误酿成事故,给老板造成损失。好在他要到了工资,挣了两千多块。

整个2020年,马俊波没怎么上班,他曾经去一些工厂面试叉车工,但很少成功,有时候被试用几天,随即遭到辞退。他坦言自己开叉车的技术很一般,但不承认和听力受损有关。上周他去一家印度独资的化纤厂面试,对方给了 offer,月薪三千,不交社保,马俊波拒绝了。无独有偶,那家印度公司我很熟悉,2009年我在那里工作过一个星期,先在车间实习几天,然后去销售部,但很快和印度销售总监闹翻,他对待中国员工极其傲慢无礼。更过份的是,据一位担任英语翻译的女同事透露,生产一线女员工普遍遭受印度管理人员的性骚扰,性质恶劣。这样的企业能够长期存在,没有任何人被追究,细思极恐。

马俊波说他明天还有一场面试,工厂在城南的国家级化工园区,距离市区约二十公里。那里我也很熟悉,2019年我在园区一家企业工作了两个月,那些化工厂喜欢在午夜违规排放,我不止一次在自家阳台上闻到刺鼻的气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俊波的移民跑路计划多出一个选项:先出国务工,再择机移民。他预付了一万五千元的劳务中介费,某专业机构正在帮他运作赴新西兰打工,受疫情影响进展缓慢。我直接告诉他:“你的叉车技术那么差,有国外工厂要你吗?你肯定被骗了!”他的回答有些支支吾吾,看上去也不是很有信心,但愿他没有被骗。出国务工和移民没有必然联系,出去了还是要回来,这方面他显得比较无知—并非因为脑部受损。他还让我帮他留意国外网站的招聘信息,因为我懂英语,我哭笑不得,但是和他解释不清。

我们的话题切换到女人—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我的情史相对比较单调,所以还是聊他。马俊波的微信刚刚被一位女士拉黑了,她比他大十岁,离异,是一家中老年男装品牌店的导购。马俊波不久前在网上认识她,曾带她回家一次,她依然漂亮,他想和她结婚,可是她嫌他穷。

“你也不穷啊,你的三套房子值几百万,比我有钱多了。”

“我没有工作,手上没钱,房子我也不打算卖,再说房子属于婚前财产,和她没有关系。”

马俊波有一套房子在出租,一年收租约两万元,离婚后他需要支付女儿的抚养费,每月一千多,直到女儿成年。他说他没什么存款,没工作意味着入不敷出,根本不适合谈恋爱。但他又迫切需要女人,穷困潦倒的中年男人能找什么样的女人?于是他发挥年龄优势,锁定那些上了年纪且同样潦倒的女人,可惜她们其实最不在乎男人的年龄,一旦她们意识到他竟然这么穷,他的优势便顷刻间化为乌有, 注定被抛弃。

离星巴克打烊还有十分钟,年轻的咖啡师开始逐客,他用极快的语速冲我们喊:“先生您好我们要打烊了!”音量明显过高。我有些被冒犯,但是不能发作,谁叫我们不买咖啡,白白地蹭暖气?我和马俊波像惊弓之鸟,迅速从座位上弹起,推门离开。

5、圣诞夜在公园

平安夜聊得不太尽兴,圣诞节我和马俊波又约了一次,我们定好晚上七点在星巴克见面。赴约途中,我和他在购物中心一楼洗手间提前相遇,我喊了他一声,他笑了笑,说他早就看到我,可能听力受损让他的视觉更灵敏,但他为什么不喊我?

我们从星巴克的侧门溜进去,没有正眼看咖啡师,选了吧台背后靠墙的座位。顾客比平时多,我们正好位于音箱下方,嘈杂的音乐严重干扰我们的谈话。马俊波调试了助听器,效果还是不好,他对我说,什么?你大声一点!再大声一点!有顾客好奇地看着他,我有些尴尬。

对星巴克我可能存有玫瑰色的幻想,有时候我硬着头皮消费一杯咖啡,打算泡在里面读或写,同样遭遇各种干扰。星巴克毕竟不是“一间自己的房间”,这个城市没有伍尔芙,我也不是海明威。

呆了没几分钟,我和马俊波果断地放弃星巴克,我们走出喧闹的购物中心,穿过后面的步行街,前往“核心价值观”主题公园。外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冷,公园里很安静,我们走了一会,然后站在公园中央的草坪上,一直聊到九点。

我们没怎么聊女人,那位嫌他穷的大姐没再给他机会,他也死心了。他对我讲了很多抗拆的细节,全景式地呈现了他所亲历的维权,绝对波澜壮阔,可歌可泣。他们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西湾村,定居的历史一直追溯到清朝初年,被拆之前,他们家的房子有一千多平方米。他是抗拆“三巨头”中最年轻也最能写的,上访材料就由他执笔,我读过他发布在网上的征婚启事,文笔确实不错。

两小时聊天包含的信息量非常大,可惜我早已被“房间里的大象”吓破了胆,知道什么不能公开说。我非常爱惜我的羽毛—一个只有几十人订阅的微信公众号,我在墙内的写作平台,我不想冒一丁点风险,比如因为说了什么而导致它被封。

抗拆“三巨头”的另外两位,一位姓王,曾经在西湾菜场卖菜,一位姓唐,年龄最大。老唐家的房子我知道,它是马路边上一栋很醒目的建筑,离购物中心东大门只有几十米,它的墙壁和屋顶被藤类植物紧紧缠绕。商场开业以后很久,它依然倔强地矗立着,几乎成了城市的地标之一,规划中的马路因它推迟动工。

马俊波透露,老唐目前在监狱里,罪名是“寻衅滋事”。

6、新女友莉莉

农历2020年除夕,我发微信问候马俊波,他一个人过年。他的父亲去世多年,母亲在他武汉的弟弟那里。

过完年,马俊波突然有了新女友。她叫莉莉,是一个有海外身份、会讲英语的女人,比马俊波大三岁。或许是想让我帮他参考,同时也在我面前炫耀,他邀请我和他们见面。

2021年3月1日下午,我们三人在“核心价值观”主题公园碰头,一起散步。(为此我单独写过一篇文章—“一次散步|我在襄阳的社交生活”。)

莉莉出生在襄阳,十多岁离开故乡去香港上学,读教会学校,后来嫁给香港人,成为香港永久居民。再后来莉莉离婚,远赴澳洲开美容院,不幸卷入毒品案,有中国留学生(美容院兼职员工)在店内窝藏毒品。澳洲司法部门向莉莉开出了几百万澳元的天价罚单,她被迫卖掉香港的房产才缴清罚款,免去牢狱之灾。有些神奇的是,莉莉的美容院生意还在继续,目前正在申请澳洲永久居民身份。

马俊波和莉莉是2019年在深圳的一场相亲活动上认识的,互相加了微信。2021年春节,莉莉返乡探亲,又和马俊波取得联系,二人闪电般陷入爱河。莉莉的父母还在为女儿的幸福操心,希望她在老家找个男人。

散步第二天,我坐公交车路过还建小区,看见马俊波和莉莉手牵手走在路上,非常恩爱的样子,羡煞旁人。但我一点也不看好他们,也不相信他们是真爱,两人似乎各怀鬼胎。马俊波一门心思“曲线救国”,找什么样的女人他其实不在乎,能帮他移民就行。莉莉则来路不明,动机可疑,她或许是看上马俊波的房子。莉莉的经历疑点重重,她怎么会从内陆跑到香港?她在澳洲开美容院,为何现身深圳的相亲现场?几百万澳元的罚单可信吗?

我相信马俊波也有同样的疑惑,散步刚结束,他就给我发微信:“你觉得莉莉怎么样?合适吗?”

我很不客气地回答:“睡到就是赚到,你们开心就好!”他不再理会我。接下来半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

7、我和他谁更疯狂?

我和他的交往断断续续已有五年,但是很显然,我们在任何话题上—也许除了女人—都没有共同语言,无法在同一个层面展开对等的交流,很难说我们是朋友。

维权和翻墙让马俊波看清了本国的一些真相,但他对外国(包括台湾)的认知非常肤浅,就像他在征婚启事里说的—“我依然是井底之蛙”。他的教育程度有限,从未出过国,即便脑部未因车祸受损,他也缺乏在移民和海外务工等涉外专业领域的判断力,冒然作出的决定—比如联姻移民—难免荒腔走板。我不止一次当他的面说:“醒醒吧,这根本就不靠谱!你是不是疯了?”他却很犀利地反击我:“切!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是。”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我和马俊波的交往属于很典型的“无效社交”,没什么营养,不会给对方的生活带来积极的变化。可我不在乎,我的朋友很少,作为一个长期无业的中年男人,我极度缺乏社交生活—年老色衰的足疗从业者我都很难再有机会染指。任何形式的社交对我都弥足珍贵,比救命的稻草还珍贵,我早就饥不择食。

我和马俊波可以肆无忌惮地聊女人—聊他经历过的女人,我们对女人有着同样浓烈的兴趣,尽管追求的方式很不一样。离婚后,他似乎一刻都没闲着,在网上发布征婚信息,利用社交媒体勾搭异性,疯狂地相亲,不惜花钱寻求婚介服务,还将目标扩大至海外,这些情节无不让我脑洞大开。客观地说,他不是暴露狂,并不享受和我聊女人。是我太热衷于刺探他的隐私,有时我的问题比较露骨,明显失去分寸,他感觉被冒犯,就摆摆手说:“不和你聊了!”我们的谈话就突然结束。

在潜意识里,我可能一直把他当成我的写作对象(Subject),他的故事就是我最好的素材。 我不是专业作家,没人资助我写,但我时常意淫自己就是《纽约客》的 Staff Writer,负责撰写“人物”专栏。马俊波的故事我要不遗余力地写,向我熟悉的前辈—如曾经给《纽约客》供稿的 Joseph Mitchell 和 Janet Malcolm—致敬。

我的念头是不是也很疯狂?和马俊波的“联姻移民”半斤八两,各有千秋。

8、联姻成功

2021年9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收到马俊波的微信,他说他结婚了,新娘是台湾人。这个消息比较劲爆,我饶有兴趣地和他聊了一会,想确认他是否真的结婚,也想知道什么样的台湾女人会嫁给他。

他是上个月结的婚,新娘来西湾住过一段时间,现已返回台湾。他说新娘年龄有点大,我追问:“究竟多大?有六十岁吗?”他不回答。我又问:“她漂亮吗?”他说挺漂亮的,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我问了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但他置之不理,我们的聊天有些不欢而散,接下来一个月没有联系。

10月13日傍晚,我在还建小区侧门附近一家快餐厅和马俊波不期而遇,他邀请我去他家里聊天,我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长期独居在一套140平米的房子里,偶尔带女人回家,其他访客极少,我上次到访已经是好几年以前。他的家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灯光昏暗,家具简陋,没有烟火气息,他很少做饭,厨房大部分时间闲置。客厅有沙发,但或许只是摆设,不知道积了多少灰尘,他让我去他的卧室聊天。

我们的话题聚焦在他的婚事。新娘的确来自台湾,她在江苏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大陆比较熟悉。关于她的更多背景,还有他们如何相知、相恋,他有些语焉不详,不过不重要了,她已经是他的合法妻子。准新娘从台北飞抵上海,疫情期间入境需隔离十四天,马俊波承担了几千块的费用。他们在武汉碰面,短暂地停留,在省民政厅的涉外婚姻登记处申领了结婚证,见过了男方家人,然后结伴回襄阳。抵达襄阳后新娘又隔离了十四天,好在这次政府承担住宿费。他们的蜜月很短暂,一起生活了大约二十天,新娘就因故返台,往返机票都是马俊波买的。他承诺给她一套房子,她答应帮他移民台湾。

蜜月期间他们曾去襄阳境内一处风景区旅游,马俊波向我展示了他们自拍的合影,新郎笑容满面,新娘则表情严肃,似乎闷闷不乐。她果然是个美人,看不出年龄。

我看了他们的结婚证,新娘是1960年出生,比马俊波大十九岁。被我猜中了,她真有六十岁。但她天生丽质,而且驻颜有术,如果仅看外表,她和他并没有明显的年龄差距。

和他之前接触过的台湾女人一样,新娘的烟瘾很大,一天两包烟,这让马俊波极度痛苦。他迫使她写了戒烟保证书,并以离婚相威胁。我蛮能理解他的,我辞去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直接原因就是不堪忍受“令人窒息的”二手烟。

女人抽烟让我产生不好的联想。“她会不会是妓女?”我坦率地和马俊波分享了我的担忧。他很激动,“切!怎么会呢?蔡英文还抽烟呢……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是。”他又被我冒犯了,我们的对话难以持续。

我们一起走出卧室,准备告别。在客厅里,我发现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挂了一个相框,里面有很多老照片,便驻足欣赏,马俊波站在旁边充当解说。我看见一张全家福,照片中马俊波的父亲还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他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他父亲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我还看见他和前妻的婚礼现场照片,他们已离婚七年。相框里还有他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她是他的初恋女友,他在武汉打工时认识的,他们交往时间不长,但他说会永远记得她。

这些老照片看得我这个局外人都有些伤感,马俊波把它们挂在墙上是什么含义?难道他要每天以泪洗面?我猜测可能和他的再婚有关,为迎接台湾新娘,他特意重新布置了房子,在细节方面做了微调。但还是不对,那个上了年纪的台湾女人看见这些照片会怎么想?她会和他共情,感叹他逝去的前半生吗?

他们的婚姻令人费解,不能完全用“交易”来解释。交易要考虑可操作性,追求成功率,需要专业的精神和严谨的态度。但他们好像把婚姻当儿戏,新娘曾对马俊波说,到台湾以后,如果他有需要,她可以帮他纳妾。是的,纳妾—我们有多久没听到这个汉语词汇了?给自己的丈夫纳妾,她是认真的吗?或者这是台湾女人特有的幽默?我真的没有能力解读。

9、尾声

日历翻到了2022年3月,马俊波和他的新婚妻子依旧分隔两地,他移民台湾和赴新西兰打工的事都没有进展。我还在艰难地续写马俊波的故事,我知道故事有些拖拖拉拉,看上去很难写完。我好像失去了耐心,接下来我准备偷懒,通过记流水账来交待过去数月我和他的接触,我要尽量避免耗时耗力的心理刻画和细节描写。

1月18日上午,失联三个月以后,我突然收到他的微信:“在吗?我回来了。”我问:“你从哪里回来?去台湾了吗?”他说他从武汉回来,在工厂开了一段时间叉车。我们约好十一点半在星巴克门口碰面,我赶到时,他正坐在里面一个靠玻璃幕墙的位置,离吧台不远。他招手让我进去,我坚持要他出来,僵持了片刻,还是我赢了。他冲我说:“为什么不进去呢?坐着晒晒太阳。不用消费,没事的!”他可以随时闯进星巴克,在咖啡师的眼皮底下气定神闲地晒太阳,不花一分钱,这是我永远做不到的。他们家被拆的房子距离星巴克不足百米,某种意义上这里还是他的地盘,这给了他在星巴克反客为主的底气。

和往常一样,我们在马路对面的江堤上散步,聊彼此的生活。我们的对话了无新意,两个无业的中年男人,其实没什么“生活”可言,我们都在深渊里挣扎,以不同的方式。那几天我正在写“一次散步|我在襄阳的社交生活”,就有意问了几个关于莉莉的问题,他不介意我提起他的前女友。我们聊到工作,他说他过去一年才挣了几千块钱,我说:“你挣得比我多。”他建议我去学开叉车,檀溪路再就业服务中心可以免费学,我干笑了几声,对他的建议未予置评。

1月27日,晚上八点,我去超市购物途中经过星巴克,发现里面有个人很像马俊波,但看不清他的脸。他穿黑色外套,戴一顶帽子,坐在靠玻璃幕墙的座位,正低头看手机,一动不动,很专注,他面前的圆桌上没有咖啡。我走到他的侧前方,以为可以看得更清楚,但是更糟糕,他整个人都消失了—因为玻璃幕墙表面灯光的折射。我不能凑上前贴着玻璃窥视,那样有失体统,而且我也不是非要看清楚不可,我和马俊波不是密友,并不期待见到他。迫使我停下脚步的,显然不是友情,而是好奇心,更确切地说,是我心里的魔鬼。我终于放弃窥视,迈开步子朝商场里走,可笑的是,才走了几步我又掉头回去—心里的魔鬼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回去一看,座位上已没有人,他一定刚刚离开。我快速走到星巴克门口,恰好赶上马俊波出来,我们几乎迎头撞上。

(我又陷入没有节制的心理刻画和细节描写,记流水账也需要天赋。不管怎样,我要尽快结束这个故事,开始新的写作。)

既然撞上了,没有理由不聊一会儿。外面很冷,我们一致同意进星巴克聊,我挑了一个远离吧台、咖啡师的视线无法触及的位置。我们的谈话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以他被我冒犯而告终,下面是谈话的主要内容:

1)今年他不用一个人过年了,他母亲和弟弟过两天回来,和他一起过年。

2)莉莉和前夫离婚,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家里没有地位,未得到足够的尊重。莉莉在前夫开的茶楼打工,像普通员工一样领工资,无缘茶楼老板娘的角色。她前夫是香港农民,土地被政府征用(修机场),他获得巨额赔偿,一夜暴富。

3)不久前,他在城南的鹿门寺遇到一位女艾滋病人。二十多年前,她在县医院生孩子,输血过程中她和孩子一起感染艾滋病。她用“鸡尾酒疗法”控制病情,有望再活五年。多年来她一直上访,但诉求未被满足。政府承担她的治疗费和生活费。

4)他和台湾的妻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她的确天生丽质,年过六十了,姿色未见明显衰退,美中不足的是烟瘾太大。

“她一定做过妓女!”我再次和马俊波分享了我的担忧,他的情绪瞬间跌至谷底,丢下一句“不和你聊了”,便愤然离座。当晚我发微信给他道歉,我不该当面说他妻子是妓女。

2月14日,晚上八点,我和他在星巴克对面的江堤上散步,聊他的妻子,还有他移民台湾的进展—没有任何进展。他说他姐姐劝他离婚,弟弟则保持中立。我们又谈到莉莉,莉莉有了新的男朋友。然后我们的对话突然夭折,每次聊女人,我都会冒犯他。

2月26日,他突然给我发微信,问我是否租他的房子,目前的租户(几个玩“剧本杀”的年轻人)合同到期了,没有续租。有个开培训班的英语老师看了他的房子,没看中。

3月1日,他又给我发微信,坚持让我过去看看他的房子,说可以租下来开英语培训班—“担心你的英语浪费了”。他的逻辑让我哭笑不得,我回了一条言辞犀利的微信。

3月6日,我主动给他发微信:“兄弟你的房屋租出去了吗?”他很快给我打来语音电话,说房子已经租给一个开瑜伽馆的,他正在房产中心打印租赁合同。他说赴新西兰打工也有重大进展,劳务中介正在帮他申请签证。

昨天(3月8日),我又主动给他发微信。

“去新西兰的行程确定了吗?”

“没有确定,正在等签证。”

“你确定自己可以去新西兰吗?”

“不确定。”

“开叉车的工作安排好了吗?别去了流浪街头,然后被遣返回国。”

“切!你操自己的心吧。”

我似乎终于体会了被冒犯的感觉,聊天嘎然而止,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也要暂时告一段落。

(2022年3月9日定稿于襄州星巴克)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