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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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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友軟體上已經不流行「要不要來我家看貓」或是「netflix and chill」,現正流行「你健康嗎」、「打幾劑了」,打了幾劑都不會和手機裡的男子見面的築真,已經打了三劑。

築真只有在回家的時候會一邊數數爬樓梯,一、二、三、四,拿起手機,解開螢幕保護,沒有新通知;下樓梯的時候因為總有個地方要去,她會在倒數三到四階騰空起跳而後落地。築真繼續往上爬,家在六樓的頂樓加蓋,五、六、七、八,又拿起手機,解開螢幕保護,沒有新通知,一路爬到五樓,推開鐵門還有一樓,六樓地面鋪滿水管管線,有大有小,有灰有橘,她又解開手機螢幕保護,沒有新通知,然後打開手電筒免得踩到管線跌跤。上樓的過程中,解鎖手機螢幕保護共十二次,樓層的階梯格數每次數都不一樣,大約落在一百格上下,總是沒辦法數完。

看手機、滑手機已是一種制約反應,築真不這麼做就沒辦法回家,會不知道如何爬樓梯。爬樓梯的過程必得一邊數著階梯,一邊看手機等訊息,但到底是等誰的,她也不是很確定,只總有什麼訊息怕被漏接,如果訊息跳出的是信箱的訂閱通知,她會直接左滑按叉叉,若是誰的聊天訊息跳出,她則會長按對話筐先偷看內容,而不讓對方知道自己已讀。她知道這麼做有些狡詐,但不真的這麼覺得。畢竟知道,也就是字面上的知道,並不代表要有什麼作為。

六樓的頂樓加蓋與世隔絕,圍牆出奇地高,大約和築真的身高一樣高,一米六,她家的圍牆高有一米六,所以每次在頂樓澆花時,是沒有辦法一邊欣賞城市風景的,她只能對牆想像樓下的那條街,或是想像一些想像出來的隔壁棟鄰居正在澆著想像出來的花。築真的室友叫做大姐,是一位中年類非單婦女,偶爾會在築真跑外送時幫她澆花,大姐是遊戲實況主,不必露臉的那種,聲音還算年輕,又甜又嗲,與相貌違和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遊戲打得很好,可以以此為生,同時有個類存在的二次元男友,名叫瑞瑟格。有時,她會在築真回家時和她說:「我今天和瑞瑟格有幫忙澆花。」聽起來像是他們的居家約會行程。

其實種植物並不是築真的嗜好,疫症時代的類封城狀態讓人總得想些新的樂趣來做,例如下廚、織毛線、橡皮擦雕刻、瑜伽、健身,人都說接觸一些真實的物件總比滑手機來得實在,手機裡的風景只能看,手機裡的貓咪不能吸,手機裡的聊天對象究竟真正長什麼模樣。築真照了照鏡子,也看看自己長什麼樣,臉上的細紋因為有保養而不至於顯老,但視線來到脖子上可就藏不住了。年紀增長、變老不是一瞬間的事情,它是緩慢的進程,紋路在伸長脖子的時候被拉扯,又在低頭滑手機,或躺著滑手機的時候被擠壓,一扯一擠,彈性疲乏,輕熟是脖紋明顯,老了就是鬆弛多肉。判讀一個人的年紀從脖子開始。那判讀一個人的心呢。築真在鏡子裡直視那一雙眼睛,接著又低頭滑手機,打開交友軟體,滑著無數隻眼睛,除了人的,當中不乏參雜著一些貓的、狗的、兔子的,可能有時候會收到馬的。

玩交友軟體是得要雙方都滑了對方愛心,才能配對成功。配對成功後還有無數個階段性的配對,例如地區限制、需求取向、職涯規劃、三觀或三圍。如何展開話題,如何透過屏幕一來一往的拋接聊天,這接球就和接單一樣,是有時效性的,過了就沒了,給下一個司機去取餐吧。而在類似的意義上,大姐和瑞瑟格的關係顯然就沒有這種困擾,畢竟瑞瑟格永遠在那裡,他倆是超脫生物與無生物的愛欲死。築真聽過大姐和瑞瑟格吵架,她會抱怨瑞瑟格,具體例如瑞瑟格並不需要工作,也完全沒有受到疫症的任何影響,倒是時常覺得大姐直播遊戲實況,佔用太多他倆相處的時間。實際上究竟是大姐想要放假,還是被人格化的二次元人物有了自我意識,沒有人知道。築真聽過被代言的瑞瑟格,描述的長相是澳洲白人,但對她來說,她並沒有辦法分辨白人與白人之間的長相差異,澳洲的、英國的、美國的、歐洲的,她並沒有這個能力,就像許多西方人說亞洲人都長得很像,因為那樣的臉孔不是我們所熟悉的符號。瑞瑟格是在某天她們一起追完《西部世界》第二季之後出現的,築真沒有說的是,影集裡的設定是在美國,而不是澳洲。除了國籍和種族,瑞瑟格的一切行為都像是築真在交友軟體上能夠配對得到的普通男子。不經去想大姐是如何區別瑞瑟格的意識是她的,還是他的?這種跨次元的戀愛傾向已經超脫築真的認知範圍,起初她很難相信一個人類有辦法和一個想像出來的人物建立一段關係;但她發現,這概念近似於孩童時期的想像朋友,想像朋友會離開,但不會背叛自己,依靠想像朋友,就是依靠自己。其實是相當勵志的故事。

築真沒有想像朋友,她依靠手機。手機可以完成很多事情,例如助眠或是啟動新的一天。早晨的手機鬧鈴響,關掉,滑開手機,點開交友軟體確認前一晚說的晚安有沒有接著早安,沒有,關掉,下面一位,做著重複的動作,直到現有的對象都已經巡完一輪,然後才打開外送APP,確認中午餐期的熱區在哪裡,獎勵加成在哪裡。人應該要在哪裡。在和那些沒有實際接觸的男子們聊天,她同樣塑造了一套全新的、假想對方的人設清單,那個誰滿足這個條件,哪個條件在誰身上沒有被表現出來,槓掉,修正,沒有實際相處的雲端情人,一半也是想像。對於那些男子來說,築真的一半也是想像。沒有說的是,外送員,和她的身高減體重小於一百。

那些會被見笑的標籤,對築真來說越來越不是什麼值得參考的他人要求了,當前人們在乎的是健康和安全,是距離和打疫苗。就連在交友軟體上約見面、約睡覺,開頭也都是「你安全嗎」、「打幾劑了」。滑開外送APP,系統的每日確認事項,其中之一就是詢問外送員是否有定期清潔手部,因為外送公司在乎外送員和客人的健康。系統更新後,築真頭幾次還會被APP的例行事項制約,老實地清消機車車身和外送箱,手部正反面噴好酒精後才在已確認清潔的欄位上打勾。幾天之後,作為有惰性的人類與外送員的心裡話是:空氣都有毒,不欠一雙手。

築真每天的行程大約是從中午跑到晚餐後,還有餘力或失眠時會加跑宵夜場。中午的餐期是業績最好的時段,過了餐期通常沒得疊單,甚至是空單得等,同其他司機停在路邊等手機叫號。老司機們說這叫做「顧路」,築真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條街七、八輛機車在等,抽菸的、吃小點心的,介紹外送箱配置的和手機支架配備的。外送平台大車隊,地方司機互助會。築真習慣在顧路時滑手機,滑過幾個大頭貼,滑到底會發現顯示距離越來越遠,越遠越安全;如果和什麼人在距離不到一公里的地方配對成功了,築真反而會不知所措,因為對象的所在地點如果距離不到一公里,那就代表他同時涵蓋在這可見的外送範圍內,不小心就會發現築真的另外一半。

「妳要吃什麼嗎?再跑一單我就要回去了」

「噢!好欸,我問一下瑞瑟格」

築真本來想要回答「我都不知道瑞瑟格需要進食」,但看在他們會幫忙澆花也就罷了。築真轉開頂家大門的鎖,樓梯今天數了一百零七格,外送總共接了十三單,交友軟體上有回覆的陌生男子共四人,匿名喜歡的有六人。築真進門,手部消毒乾淨,再用酒精噴噴門把,也把拎著的羊肉炒飯外袋噴了噴,把口罩收摺好丟進垃圾桶,在進到客廳區之前,大姐拿出酒精槍,噴得滿地,射完,築真才真正乾淨起來。

日常數數,接單,往右滑、往左滑;日常消毒,試著讓自己乾淨起來。人和人隔著手套和口罩,肌膚之間的距離有一層薄薄的酒精。大姐的電腦外接液晶電視,劇中男女裸著半身在沙發上打得火熱,羊肉炒飯已經冷了一半,另外一半的餘溫在那男女的雙腿之間。築真慾望的眼睛盯著冷飯,用筷子撥弄著,想像挑逗一個人的那種慾念,築真撐大了鼻孔深呼吸,拽下一口飯往嘴裡塞,又一口飯往嘴裡塞,直到羊肉片、蔥花、蛋絲、蒜末、調料都填滿整個口腔,唾液分泌和米飯交融,食慾的滿足也有高潮的既視感。劇中男女在親吻的嬌喘中黑幕轉場,築真抿了抿嘴唇,將炒飯的油膩感用口水舔淨。

「外面應該沒人」,築真盯著空便當盒,再抬頭看劇中的男人和女人要去哪裡閒晃,又望向落地窗外的圍牆,圍牆有一米六高。「怎麼了」,大姐以為門外有人,但門外是不可能有人的,這裡是頂家,是得越過鋪滿水管線路的頂樓才能抵達的頂樓加蓋的家。

「不知道在馬路上做愛的感覺是什麼」

「會被檢舉吧?妨礙風化?」

「如果沒有人看到我們,還有檢舉這件事嗎?」

「沒有人看到好像沒差,但首先得要有個男人。噢,女人也是可以的」

男人或女人,只要是人,只要是人就可以和人做愛。在交友軟體上右滑的,配對成功的,不管長相,不管身高減體重小於一百,只要是人。

「瑞瑟格是人嗎?」

大姐的眉頭抽動了一下,「妳是不是月經要來了,卵子衝腦?」

已無可瀏覽的個人資料。擴大距離範圍,即可於所在區域瀏覽更多對象。

住在手機裡的人和住在高級大樓裡的人是一樣的,對築真來說都是瑞瑟格。眼睛不會對到一眼瞬間,心不會心有靈犀,觸不到的電不來電,男子和她換照之後就音訊全無,像接到家裡沒有飲用水的外送單一樣,看到要外送礦泉水先棄單潛逃。事實上,築真想過要盜圖,也用過各種換臉護膚磨皮的濾鏡,去變成一個不是自己的人,在科技發達的時代下這是最容易不過的事。築真到築假。最容易,不過僅限於網路。就像在交友軟體上和保險業務聊天,她會假裝感興趣,我的保單真的很需要人來幫忙整理啊,不過最近真的很忙,很開心跟你聊天;遇到尋找真愛的積極男子,她會假裝也在尋找命定的那人,好想過一屋兩人三餐四季的恬淡生活,不過正當拼搏事業的年紀呢,很開心跟你聊天。築假在交友軟體上吃得開,只要不見面,保持防疫安全距離,要怎樣的人物設定,要培養什麼樣的網路關係,都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晚餐時間結束,差不多可以出門跑跑宵夜場了。離家前築真想起她的植物,想起大姐和瑞瑟格已經替她澆水了。謝謝大姐,謝謝瑞瑟格。種植物還真不是築真的嗜好,她的興趣培養失敗。沒有高興也沒有樂趣,如何造一個無中生有的東西,還要逼自己熱愛它?造一個事件讓自己喜愛,和造一個類人讓自己喜愛,哪個比較困難?築真有時候會羨慕大姐和瑞瑟格,他們的愛情關係之間並不存在疾病的可能,但嚴格定義上,「他們」也不能算是存在。築真的興趣真正是滑手機,判別是否手機成癮的量表,第一題和最後一題是一樣的內容,終究是在說滑手機對身體和心靈都不健康。而「健康」是全世界現在最關心的事情,在疫症時代下,健不健康是一個重要的指標,堪比金錢財富。交友軟體上已經不流行「要不要來我家看貓」或是「netflix and chill」,現正流行「你健康嗎」、「打幾劑了」,打了幾劑都不會和手機裡的男子見面的築真,已經打了三劑。

第一題:我曾因長時間滑手機而使眼睛感到酸澀,肌肉酸痛僵硬,或有其他身體不適

最後一題:我曾經一邊走路,過馬路、騎車、開車,一邊玩手機而差點發生危險

築真今晚跑得比以往還要晚,畢竟宵夜時間基本是從晚餐之後開始計算一直到早餐前都是餐期。大半夜的單量少得可憐,當作失眠的日常活動還說得過去,築真將機車停在路邊,一邊顧路一邊和陌生男子熱絡地聊天,幻想他的肌肉線條,還幻想一些見面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如果見面了,那我們就是防疫破口」,築真巧妙地避開人設崩毀的可能,因為她今晚是慾火難耐但遵守防疫規定的輕熟女主管,在路邊撩著一位可以有著無限想像的瑞瑟格。

叮咚。外送單的配對訊息跳出,瞬間遁回現實,築真發動機車前往取餐點,一個人經過一條街,想像的男男女女在街上牽手熱吻,築假不知道在馬路上做愛的感覺是什麼,築真不知道和人做愛的感覺是什麼。

抵達24小時營業的連鎖豆漿店,她掀開全罩式安全帽的護目鏡,隔著口罩:「外送取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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