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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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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鼻塞的午后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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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塞住的鼻孔其实是一个虫洞。

此刻,鼻塞。我的体内也有一个大气层,在站立时,空气对流运动,尚且能从两个狭窄的孔道中倾泄而出。如果躺倒,那就是来到了平流层,风平浪静,世界呈胶着的凝固态。鼻塞阻隔了氧气进入肺部,鼻塞切断了大脑和躯壳的联系。


冷,不知道这种阴冷是从何而来。太阳熄灭了,楼顶上人家晒的老腊肉也暗沉沉的,不再油滋滋泛光。女人们穿厚重的棉质睡衣,只要一件就可以把你带回夏天,带回三亚,带回夏威夷。可是我没有棉质睡衣,我的四肢末梢是山涧里终日晒不到阳光的一凹死水,里面凝结着几十年前的冰。


但是这样的阴天又让你安心,此刻,你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保持了一致。大晴天里的居家是反人类的,你看着两个平行世界在互相挤压,倾倒,像两幢即将撞向的大楼,它们的交汇点就是你的房间。你在你的房间里看到了这个世界深层的割裂,不一致,荒谬,然后是真相。


头疼断断续续,在每一次咳嗽的时候牵动脑子里的神经,它有一个固定的位置,我甚至可以用手指出来。我想象有一群人打开了我的大脑,我拿着笔戳一戳脑干的某处,对,就是这儿。像挠痒痒。

这个区域管什么?

管情感,语言,逻辑,还是音乐?

管小时候某次尿床的经历,还是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的记忆?


我生活在一个不怎么样的城市里,窗户外面还是成片的住宅楼,他们有一样的窗户和阳台,在晚上会发出不一样的光。此刻,它们也融入了阴天里,竟然比晴天时候显得还要和谐。

黄泥浆似的江水属于阴天,被笔直的高楼切割的山属于阴天,窗玻璃上陈年的污渍属于阴天。

这就该是所有没有年轻人的城市的样子,自动与太阳保持距离,成立一个阴天共和国。共和国里的居民不苟言笑,把夹杂着银丝的头发梳得妥妥贴贴,永远穿棉质厚睡衣。


瘟疫横行,叛乱频仍。

十字军的铁蹄践踏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寒冬,人和树皮一样干枯,寒鸦在枝头衔死尸的肠。拜占庭的王允诺这些异族人地中海东岸的土地,却不曾料到他们觊觎着自己王冠上的珠宝,和后院中的女子。

到东方去,第一次,是主的意志;第二次,是财富在指引;第三次,是每一个士兵狂热的泛着红光的眼神;第四次,是1095年乌尔班二世射出的那只箭,越过了地中海,越过了巴尔干,十年后,终于抵达拜占庭。


是贪欲也是希望,人类的命运被人类对战争的渴望推动着,一边崩塌,一边重建。中世纪的史家们要歌颂骑士,铁质的铠甲,御赐的勋章,象征荣耀的族徽,刀枪不入的骑士精神,马蹄踏碎坚冰,横扫小亚细亚,歌颂贴身肉搏,短兵相接,把血流漂橹的景象大书特书,城池被浸泡在忘记凝固的鲜血里。

历史只书写暴力,是因为人类只为暴力发狂。历史的每一笔,都在美化暴行。


在时间的缝隙里读历史,就会忘记自己此刻身处历史的中心。习惯于在史书里找当下的注脚,就会忘记当下的写法。

经受过不公和暴行的人,不管是读一千零一夜,还是伊索寓言,又或者是奥林匹斯神话,都要在字里行间里看当下的印证。先知们早就预言了我们如今的命运,先知们早就说过,一个没有故事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

我们没有故事,我们只有笑话。我们用自己的苦难编织贝克特式笑话。2022年,医院成为了卡夫卡寓言里的城堡,卡夫卡自己已经迷失在去医院的路上,他仍然没有触摸到那扇门,在他的身边,无数具死尸被运走。


阴天之于书写就是鼻塞之于想象,云层浓厚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象其后是奶水样的银河,或是宇宙飞船,或是极光。鼻塞之后,大脑供氧不足,不需要完整的,逻辑的,论证式的书写,无意义有何关系,谁的时间又总是有意义?


会慢慢恢复正常,世界像你重新开始学习的一门语言一样,一开始,所有的结构都在和你的面部肌肉交战,一个音节跳到另一个音节,在你的母语里从未出现过,所以它们交缠在一起,读一段不熟悉的文字,直至嘴巴抽筋。但一切会过去,皱褶被重新抚平,气流会重新流畅起来。陌生的句子以你的方式被读出,带着母语的平仄声调,讲述另一个国家,另一种文化中的故事。

我张嘴,所有的语言在我的嘴边都了无生气,我要如何看待他者的语言,功利的,充满了目的的,暗含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的?我要如何看待我自己的语言,我曾经无比相信的,我深爱过的,我(自以为)有所追求的?


如果无法将我理解这个世界的那套语言体系忘记,那么就彻底放弃它,从头来过。世界会重新变得陌生,人退回成儿童,重新认识一切,重新认识你自己。


我却永远不能像Jhumpa Lahiri那样讲述自己对于罗马的爱,我来自卑鄙之地,所以我的爱,不够高贵,总是带着不怀好意和粗鄙。

这是流亡者的宿命,流亡,意味着被抛弃,被放逐,自身没有选择,孤注一掷的鲁莽。流亡,意味着你会成为另外一个地方的负累,你是另一片土地的二等公民,你将永远不能拥有一种轻快的,健康的认同感,像世界杯决赛上坐在观众席上的、走上街头的阿根廷人一样。你和离散的犹太人一样,“将国民身份视为和政府讨价还价的筹码。”


我要像博尔赫斯一样穿行在中国的园林,土耳其的宫廷,以及南美的潘帕斯草原之间。他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将来,他熟悉人类所有构造语言的方式。


“如果你逐渐失明,你就会明白这没什么可怕的,像夏天黑得很慢的天空。”


我已经读完了欧洲中世纪史,可是地中海史我学得很糟糕,罗马帝国的皇帝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打的那么多场战,我一个也记不得。

我曾经迷恋过佛像结手印的不同方式和内涵,迷恋过北魏皇帝的承继方式,迷恋过基辅罗斯和鞑靼人,迷恋过成吉思汗对中亚和欧洲的征服,迷恋过茶马古道,迷恋过吐蕃的北进,迷恋过丝绸之路上的悠悠驼铃,迷恋过印度一万一千个神祇,迷恋过翻跃喀喇昆仑山,抵达白沙瓦的旅程……


《沙之书》带我重新走了一遭,我的迷恋史和我的阅读史。七十岁的我如果此刻走在江边,看到二十五岁的我坐在长椅上,会毫不犹豫地认出我来。


“我是否在某一个领域有过深刻的研究,是否坚持迷恋了一样事物?”


“很遗憾,没有,你用来垫电脑的那本研讨会论文集,五十年来你一次也没有翻开来过。”


“你的迷恋太多,越是和你无关的事物,你爱得越是强烈。你记忆有限,分身乏术,你的脑子里塞了文档里的分类文件夹,塞了豆瓣里自己建的别人建的书单影单,塞了匆匆一瞥的知识,塞了你在阅读时乏味的黑白的描摹。”


“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被遗忘和无知折磨的痛苦?”


“你要学会虚构。”


我的房间里的时间属于哪里呢?

这是一个背阴的房间,窗户很小,对外开合的厚玻璃窗半支着,玻璃常年未擦,已经布了厚厚的灰尘,只能隐隐看出原来的颜色。角落里有虫子的尸体,被风吹地轻轻晃动。

只要稍稍闪身,从外面就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他试过从楼下,对面楼层,远处那个国际饭店的顶楼观察这扇窗,都只能看到黑黢黢的一片,那种黑色是透露着多年灰尘的那种黑色,你都能联想到里面盖着白布的古旧桌椅和电器。

但这个位置又刚好能看到,或者说,瞄准那个街角。

从广场走到街角,要四分半到六分钟。他不会在那里稍作停留,但他一定会经过那个街角。

这是内战的第三年,白党死伤过半,红党领袖仍旧满脑肥肠,今天,他要在广场宣告他的伟大胜利,在他的亲自部署和带领下,红党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他可能连枪都拿不稳。”他想着,扣下了扳机。

内战的第三年,在城市广场路第106号房屋的第4个房间,白党的刺客暗杀了红党的领袖。

内战还远没有结束。


我的房间同时属于这三年,一个下午,和一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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