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國新浪潮電影《儀式》想到外婆

1995年法國導演克勞德·夏布洛的電影《儀式》（La Cérémonie）的故事是從英國犯罪小說《A Judgement in Stone》改編的，文盲女子為了隱藏自己不識字的真相，起初是因為羞愧，後來演變為不可收拾的血腥事件。

我想起卡繆的傳記小說《第一人》（Le Premier homme）中提到不識字的外婆，雖然我不知道當時阿爾及利爾不識字的貧民比例多少，但那位祖母羞於承認自己是文盲，看電影時不懂字幕就假裝自己忘了戴眼鏡，反而用一種拙劣的演技隱藏真相，就連小孩也覺得很尷尬。

卡繆（1913年生）成長年代大概是介於我這中年人的祖父母到曾祖父母輩之間，而我猜測他兒時對於外婆此類似的記憶在我們的上一輩之中還很常見。或許在敘述如此細節會將這些文盲的形象朔造的有些丑角的成分——他們用一種很明顯的方式隱藏自己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實，別人盡看在眼裡只出於禮貌而裝傻——我覺得很心酸，即使在教育還不普及的年代，沒受過教育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低人一等。

只是出生在貧窮家庭也不是他們的錯，那年代可能很多人義務教育的五年也沒讀完。就連我前陣子讀1960年代背景的義大利小說，貧窮的拿坡里人也有不少小學就輟學，老師需要花很大的力氣說服有天份的學生家長繼續升學。

外婆早就躺平了

想起幾年前在工作上認識一位95年生的編輯曾跟我抱怨其祖母「太不知上進了」。

我不太懂怎麼會有人這麼說自己的長輩，好奇問他這意思？原來那位祖母有初中學歷卻每天只在家裡看劇耍廢，不會想閱讀或學習——據他說，即使只有小學畢業的老人也會到老人大學「進修」。

義務教育只到小學的年代，初中生就算是有讀書。那位祖母比我外婆年輕些，我外婆有高中學歷，但她完全是個不會想努力做什麼事的老人，我從小就習慣了這樣的外婆，沒想過外婆其實可以上進一點。只想她那年紀不就是在家耍廢。

外婆今年85歲，雲林出生的她七十年前在台北讀高中，她在那年代的人中應該算是讀書人了吧？外婆的媽媽是大稻埕人，她十五歲時就跟著讀台大的兩位哥哥一起住在台北親戚家，哥哥們是大學生理當泡咖啡館、看電影，而外婆也跟著這樣做，反正她沒有預期要考大學，讀高中完全是為了婚姻市場，並不是她喜歡讀書。不愛讀書的人被逼到讀高中也蠻慘的。

我外婆是個可愛的老人，認識她的人很快會發現她想法很現代，完全沒有那年代的性別歧視或封建思想，她從來不會歧視任何人，但那不是熱愛閱讀或者思想開竅——不知情的人大概會以為是透過閱讀改變，畢竟那時的社會氛圍也不是如此。

不過事實就只是「出生在對的家庭」，她的父親堅持要她讀完小學又讀初中，還不能在當地讀高中而要去台北過眼界。在那種環境中成長，行為和思想很合理不會與她同村莊出生的小學同學一樣，可以想像她兒時的朋友應該跟她沒什麼話聊。

卡繆的外婆假裝自己識字，而我外婆卻不在乎被視為文盲

小時候，外婆會把報紙放在地板上，然後彎腰用放大鏡讀報，但她可沒有什麼文藝魂，只對報紙上的財經版面有興趣。小學時放學還要去幫外婆買《聯合晚報》，那是她唯一麻煩我的事情，懶得走到巷子口的便利商店買報紙，而等到大人下班報紙就沒了。

所以當別人回憶起自己的祖母是如何的在廚房勤奮做菜，操勞孫兒的健康事業，或者其他更適合那年代女性的敘述⋯⋯在我的記憶都是不存在的。只是不愛讀書的外婆也和她的父母一樣，因為某些理由在乎我的教育，小時候第一套自然百科是她買的——喜歡讀財經版的外婆，希望有個對自然科學有興趣的孫女，而我偏偏從小就愛人文科學。

我認為，（不得不說世界並非公平）她從小習慣的生活方式並非自己努力獲得，她在所有事情上都不會想爭辯，別人認為她怎樣也就那樣，這正是我從《儀式》那電影想到外婆的原因。

一個不自卑的人，不需要向人證明什麼。

在任何場合，從來不會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總是很習慣或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她，以致於在二十年前，外婆視力不好又堅持不戴眼鏡，不再在教會聚會時翻聖經，而被別人認為是文盲。但我不懂那人為何就這樣點出「你不識字」，若真的遇到不識字的長輩肯定會很受傷。

在現代若還有文盲則是社會階級的不平。

說到文盲掩蓋的事情，類似的情況我小時候也在教會看過年紀大的人假裝看不清楚而請旁人幫忙翻聖經，真正看不清楚的外婆就不做這事，也不會刻意說明自己看不清楚，因為看不清楚事實上不用別人幫忙翻，翻到依然是看不到。

突然想到這些，但我猜測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儀式》這部電影。中國和香港翻譯為《冷酷祭典》：

蘇菲是個女傭，她用勤奮稱職掩飾自己是文盲的秘密；後來認識了在郵局工作的珍妮，她總是鼓吹蘇菲要對抗她的上流社會雇主；煽風點火的友誼，碰上階級差異、尊嚴、妒恨，最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女主角是演技派女星伊莎貝雨蓓 Isabelle Huppert（她演的每部戲，從鋼琴教師到寡婦都會讓我起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