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小炒:罗曼蒂克消亡了吗
爱情作为一个永恒的话题,提供给我们一系列关于个人存在和社会关系的思考。回顾过去一年的新闻热点,关于爱情和亲密关系的讨论热度不断——从双宋“cp”破裂,到“海王”“绿茶”的戏谑;从饱受热议的“985”相亲局,到家暴和PUA带来的关于不良亲密关系的讨论……我们在新闻媒体圈定的视野中反复咀嚼关于爱情的焦虑。现代社会中,罗曼蒂克真的消亡了吗? 在这一期小炒中,我们将一同回顾这一年的情感新闻热点,探讨哪些因素让我们觉得爱情在理想和现实中举步维艰?
“有害亲密关系” 与“假性亲密关系”
在亲密关系中,我们渴望爱与被爱,却对潜在的失去与拒绝产生焦虑。因为害怕失去与拒绝,我们开始在潜意识里拒绝对方“了解真正的自己”,同时也拒绝自己“真的在乎一个人”。这实际上是在拒绝“他者”。韩炳哲所说的“爱欲的对象实际上是‘他者’,是个体在‘自我 ’ 的王国里无法征服的疆土。” 爱欲的前提是作为他者的非对称性和外部性,而当今社会越来越陷入同质化的地狱( Hoelle des Gleichen),让我们更多关注相似和同类,甚至是自我的倒影,拒绝“非我”的异类,并且无法产生爱欲的经验。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似乎在一直模拟他者的环境,却从未真实拥抱他者,也从未获得过真正的亲密关系所带来的惊喜与感动。我们究竟该怎样认识他者?亲密关系是否意味着要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个体的独立与完整?
消费主义与爱情“内卷”
目前的影视化作品往往崇高化爱情以满足观众心理的渴求,相矛盾地,新闻媒体在无情地反映现实、催生婚恋焦虑,择偶上的“内卷”已在成形。
伊娃·易洛斯在《爱,为什么痛?》中提到爱情的本质是为了满足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社会环境构成了爱情生长的环境,人们会遵循社会约定俗成的规则来选择自己的另一半。现代社会中,爱情自然会有如地位、金钱、权力和美貌的价码——尽管这些筹码是以自由的名义。然而人的自由却不能确保带来地位、金钱、权力和美貌,所以,爱情的伟大和纯粹,自然会变得脆弱和廉价,甚至沦为一种标签。
在新自由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影响下,人们越来越追求效率,一切都作为被消费的对象变得整齐划一,消费社会力求消灭的正是异质化(heterotopischer )的他者世界的差异性和可消费性。所以个体的危机在于,当一切变成消费的对象,人们只用满足于追求同类带来的舒适,而不必去苦苦执着对于他者的渴望。超验性在爱情里也将不复存在——“爱情被驯化成一种消费模式”,它的神秘被消费社会化解掉,成为缺少神秘感的赤裸裸的性,甚至成了可消费、可计算的享乐主义的对象。爱情在理想和现实中到底是处于怎样的位置?而被消费主义裹挟的爱情到底蕴含了哪些社会隐喻?
罗曼蒂克是什么?
百度百科上对 罗曼蒂克(Romantic)的定义是“浪漫。辞典上的解释是:富有诗意,充满幻想。灵魂爱恋”。它一部分包含了对于爱情的理想,一部分也折射了爱情中过于自我的想象。根据这个定义, 在现代社会中,爱情是一个人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的浪漫理想吗?
LSN | 我认为在讨论之前我们应该先建立对爱情的共识。根据斯腾伯格提出的爱情三角理论,爱情由三个基本成分组成:激情( Passion)、亲密( Intimacy)和承诺( Commitment)。激情可以理解为是恋情伊始时的兴奋与热烈,亲密是对彼此的依恋与信任,而承诺则是一种态度的表达。
王好 | 我想从拉康的欲望辩证法谈起。他的考察对象不仅是爱情,而是欲望,主要指philo(友爱)、eros(出于性欲的爱)和对上帝的爱三种形式。那么我们如何理解镜像理论呢?假设我们正在面对面聊天,但事实上,并不是我在和你在聊天,而是你想象中的我和我想象中的你在聊天。疫情之下,一切变成online后就更加神奇,隔着屏幕的人际关系就像双重镜像,险象丛生。
我们在亲、友、爱情中之所以会感受到落差,是因为我们认识的对方永远是镜像中投影的欲望主体。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真实的他者。
爱情是镜像中一个关于自我的完美投影。《会饮篇》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阿尔基比亚德是一个政治、军事天才,他坚信一向迷恋美少年的苏格拉底会爱上自己。在会饮宴席上,他一反其他人赞美爱神的常态,开始赞美苏格拉底。让他失落的是,苏格拉底拒绝了他的爱。这意在告诉阿尔基比亚德:我并不是你欲望的那个对象,你欲望的只是拥有我身上美好潜质的你的镜像。换言之,你的欲望对象始终是你自己。
在精神分析的诊室里,受分析者躺在分析躺椅上,欲望着分析师以某种方式“消解”自己的欲望,已然把分析师看成自己的欲望对象。分析师要做的,莫过于告诉分析者自己没有能力“消解”他的欲望。打破这一幻象后,受分析者将逐渐意识到, 自己的所有欲望同理不是对他者的欲望,而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是对镜像自我的欲望。
由此,我们可以揭示精神分析治疗的原理:分析师拒绝成为欲望主体幻想的假定“能知”主体,以置主体于绝望深渊的形式,引导主体穿越欲望幻象的迷雾,抵达欲望真理的彼岸。
关于前面提到的爱情三角论,我觉得本质上也是欲望,是illusion吧。拉康对此都是怀以绝望的态度。另外,消费主义的兴起一定程度上也加强了镜子的功效。但其实在资本主义社会来临前,早已有类似的现象,比如婚嫁时女方认为男方应该送一只羊还是一只牛,本质上也是想象界的欲望,同时也是一种cost-and-benefit analysis。
罗曼蒂克是脱离物质的爱情吗?
LSN | 但是这(彩礼)跟爱情有什么关系?爱情产生在婚姻之前,婚姻是需要物质来巩固的,爱情也是吗?
王好 | 我认为是的。立足当下社会,小到情侣去网红餐厅打卡拍照,大到哪位明星大婚送了多少克拉的钻戒,都是以物质来“巩固”爱情的例子吧。我们不妨换一个表述,他们之间那种姑且被称作“爱情”的关系是如此脆弱,以至于需要这样的方式来“巩固”。
LSN | 我跟王好的想法可能不一样,我认为婚姻需要物质来巩固,但是爱情不一定需要物质来巩固。比如一些选择不结婚的情侣,他们会需要彼此的陪伴,但不一定需要物质来巩固情感,他们本身的感情就应该是很坚实的。我相信,他们即便是独自生活也是能够自我满足的人,因此在一起也不太需要物质来“巩固”。亚里士多德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建立在功利基础上——因为别人能帮助我们就喜欢他们;一种是建立在快乐的基础上——因为别人能让我们快乐就喜欢他们;一种是建立在美德基础上——因为他们品德高尚而喜欢他们。因而除了功利之外,还有快乐与美德的选择。
王好 | 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不管爱情是否进入婚姻殿堂,我们生活在这个物质社会之中,就没有办法避免消费等问题。并且不同couple、不同个体的想法还是很不一样的吧。
LSN | 你的观念挺存在主义的,但是我觉得爱情恰好是整个物质社会当中唯一不存在主义的事物。(笑)
清扬 | 补充一点关于物质的论题。有一个同学曾分享,她眼中理想的爱情是两个人天各一方、相隔甚远,可能很久都不见面,只通过写信来沟通感情。这种感情好像跟现代社会有点脱节,但这的确就是她向往的爱情。我想通过她的爱情观表达的是,在不同人的观点里,所追求的爱情是不一样的。但我们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游离于物质生活以外、纯粹柏拉图式爱情在现当代社会的存在。
再者,有关先前王好提出的镜像理论,这个理论与社会学概念里的social self有些关联。在社会学“自我”的定义里,提到“the looking-glass self”这一概念,与镜像理论相似,它指的是,每个人的情感好像是一面镜子,其实情绪并非由自己产生,而是对他人情感的折射。
然而,我们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我们永远无法触及到镜子的另一面,无法真正察觉到对方的真实情感是怎样的。镜子中折射出的他人情感,源于猜测,也就是说,我们的情绪实际上源于对他人情感的猜测。举个例子,好比你在和爱慕的人一起吃饭,你一定希望保持一个轻松愉快的氛围。于是你会细心观察对方吃饭的动作、表情、神态——有没有在笑——来猜测对方是否在享受这一顿饭,进一步而言,是否享受和你相处交流的时间。
但是,这种猜测始终是不确定的,而这种不确定性,很容易造成双方的情感不对位。一方在交往中所让另一方感受到的欣喜期待,很可能并非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所谓“海王”正是如此,可以通过一系列假性表现,让多个暧昧对象同时误以为他“专一且认真”,从而导致仅单方面的“罗曼蒂克幻想”。
所以我的观点是:假性亲密关系的广泛存在,是因为情绪本身的非主体性来源,以及对他人情感猜测的不确定性。
既然在爱情和亲密关系中,确实存在自我投射。如何打破“镜子般的爱情”,即仅单方面的罗曼蒂克幻想?
LSN |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是不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在亲密关系之中好好沟通,才导致了我们进入无限的猜测之中,造成了镜子般的爱情呢?如果我们学会在亲密关系当中好好沟通,是不是就能够避免?
王好 | 我觉得做不到。因为你是一个欲望主体,我是另一个欲望主体。自我永远无法穿越镜像认识真实的他者。拉康理论之强大,就在于他自断后路,让人无法证伪。
LSN | 对。我想说的是拉康在现代心理学当中其实是比较边缘的理论,现代的心理学说观点倾向于,在亲密关系的之间伴侣学会好好沟通,是能够尽量去消除一些误解的,甚至有一整套的亲密关系相处指南,让人们能够学会如何去沟通。
就像你说的拉康的观点断了所有的后路,可能这才是现代心理学当中不太提倡的那一个部分,无法证伪也是缺乏科学性的那个部分。
清扬 | 我赞成LSN的观点,既然“镜子般的爱情”是由对他人情感猜测的不确定性导致的,那么这种猜测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真正坦诚的沟通。如果我们想理解对方内心真正的想法,只有通过对方来告诉我们他到底想的是什么这一条途径。所以坦率且真诚的沟通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但是,这同时也存在一个问题——并非所有人都具有这种良好沟通的能力。有的时候,沟通并不妨碍虚情假意话语的存在。而不处于同一思想深度的人,又或是三观不合的人,即使坦诚交流也无法真正理解或是迫使自己接受对方的思想。因此,我认为,达到罗曼蒂克式爱情的前提之一,即我们所寻找的另一半需要是与我们思想深度一致且三观契合的人。
LSN | 我同意你一部分,我会觉得说即便是三观不那么契合,但如果两个人坦诚、诚实,学会了好好沟通的技巧,也可以获得一份亲密感。
王好 | 我想对你的观点提出一点质疑。上英文课时,导师和我们探讨,为什么中国人写出的英文会比较Chinglish?因为中文是高语境(high-context)语言,中国人讲话倾向于含蓄、委婉,而英文是低语境(low-context)语言。我们假设一个high-context的女生和一个low-context的男生在一起了,男生直白地问女生情人节想要什么礼物,女孩说“你猜我想要什么礼物?”这个案例就是一个exception。
LSN | 我很同意你说的高语境和低语境语言的不同的模式,并且这种模式塑造了我们的思维。许多语言学家的观点也倾向于认为人习得的语言会重塑人的思维,因而在中文语境下,我们会选择迂回的方式去表达,或者常常觉得自己的话语是不言自明的。学会沟通恰恰是在学着打破这一思维习惯,在意识到这样的语境障碍,并重塑自己的思维之后,再来改变我们的语境语言。我觉得这是可以做到的。
王好 | 对,我的质疑其实有点为难你的观点了。不过这份质疑还可以延伸到代沟问题等等。如果要用拉康的理论说明问题的根本,那就是我们在欲望着他者进行无摩擦的沟通。
LSN | 我觉得你对于沟通比较悲观,我是持一个比较乐观的态度。跟长辈也好,完全不同的背景的人也好,通过沟通是可以达到理解,甚至跟家人和解的。这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通过学习,是可以消弭这样的障碍。你可能是比较悲观的态度说,即便无论再怎么沟通,有些障碍是一定会存在的,可能这就是我们两个观点不同的地方吧。
王好 | 悲观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I shall ask, “what if it’s the truth?”
雪瑶 | 关于沟通,我觉得人和人在相处过程中一定会产生矛盾的,如果我们通过沟通能够缩小甚至化解之间的障碍,就可能继续维持一个稳定的关系;而如果沟通确实难以达到成效,或者反而激化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可能就会导致关系的破裂。沟通有成功也有失败的例子。
LSN | 雪瑶的意思是——两个人不太契合最后导致分手,就一定是失败的沟通导致的?我觉得不一定。一个成功的沟通其实是可以达到互相理解的状态,但两个人决定到底要不要维持这么一段关系,这应该是两个事情。
雪瑶 | 我觉得亲密关系的建立和维护就是场交流。当一段关系发生问题时,具象沟通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甚至可以决定关系的走向。但两个人要不要保持关系,不只是单纯的具象沟通决定的,而是背后更宽广的交互程度。
除了沟通不畅,是否还有其他因素可能会导致亲密关系的破裂?
小张 | 会不会有一些人为无法克服的?比如说天灾人祸,这种客观上一些社会因素,比如说现在内卷就是阶级差距,贫富?或者比如说疫情带来的隔离,异地?这些沟通之后仍然发现个体力量无法改变的事情?
LSN |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两个人步调不一致的时候。我知道就是我身边的有一对情侣,女生是一个女权主义者,男生的状况是他知道女权主义却不太理解,两个人因此分手。其实是两个人成熟度不一样或者说步调不一致,对同一个概念的理解不一样也可以导致分手。
清扬 | 总结一下小张和LSN的观点——社会环境的客观因素和感情双方的观念不同,这两点分别是社会学的两个方面。决定亲密关系破裂的因素,可以分为macro-level和micro-level两大类。
Macro-level即社会整体层面的宏观社会学,亲密关系的破裂可以通过各种social factors来分析,比如小张所说的天灾人祸、现阶段疫情,就是social context的一部分,此外还包括文化上不同民族的历史习俗、文化传统,比如说东西方观念冲突;经济上的social stratification社会阶级分化、贫富差距,如泰坦尼克号两位主人公因所处阶级不同对感情造成的阻碍等等。这一系列非个体可以改变的社会客观因素,都归于macro-level的宏观社会学角度。
Micro-level即个体交流层面的微观社会学,指在个体交往过程中,感情双方因三观不合等种种主观原因而造成的交流不畅、关系破裂。当然,关系破裂也与感情双方周围的人有关系——并不仅限于二人交流之间的矛盾,同时也可能由于感情双方与二者周围一大群人之间的矛盾。比如同性恋可能受到父母家庭阻碍和社会舆论攻击,从而使二人承受压力过大、无法继续,间接导致亲密关系破裂。所以,从micro-level微观社会学分析,导致亲密关系破裂的因素,一者源于感情双方的矛盾,二者源于感情双方与周围人群的矛盾。
正是macro与micro-level这两大类因素的共同作用,导致亲密关系的破裂。
亲密关系中折射的是否是自我的满足和满足社会期望之间的平衡?
王好 | 谢谢清扬帮我们复习了一下Introduction to sociology(笑)。亲友和社会对我们的期望,自我对自我的期望,都是desire。同时,自我也可以欲望社会,比如我们认为这个社会应该是怎么样的,与现实社会形成落差,这不就是“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却碰了一鼻子灰”嘛。另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上大学之前谈恋爱是一种禁忌,上大学之后谈恋爱就变成了一种necessity。这就是荒谬的世界呀!
清扬 | 这个问题和假性亲密关系也有一定的联系。有的时候,我们其实并非自愿希望进入一段亲密关系,而是周围的人、或社会舆论倾向来迫使你进入这段关系。比如前段爆火的《三十而已》,向社会宣告三十岁并不是决定女性的一道坎,过了三十岁仍未组建家庭便要被称之为“剩女”,遭受“催婚”与周遭人的指指点点。反之,无论婚姻还是爱情,如果并非我们真实所求,被迫进入后,一旦发现这与我们想要的差距甚远,就会陷入“一半推拒一半接受”的dilemma。所以这是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和“社会要求我成为的人”之间的矛盾。进而引出一个问题,即我们究竟应该在爱情中始终保持自我,还是顾虑这种社会期许和culture goals。
小张 | 所以“社会人”真的存在吗?要当一个自我的人,然后又要当一个满足社会的人,所以现在有一个调侃“社会人”,有一点点屈从的意味,然后又有一点还想保持自我,同时还有余力调侃去调侃落差。我自己想要的就是理想吗?社会需要的就是现实吗?可以这样等同吗?换句话说,理想是一个既满足我自己想要,又满足社会需要吗?然后现实是既不能满足自己想要,也不能满足社会需要的吗?
王好 | 我觉得你想要的东西,是你真正的自我和社会对你的异化二者共同形塑的产物。但荒谬之处就在于,这二者是如此水乳交融,以至于我们无法区分。
小张 |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还是镜子,我看到的是我认为的社会真实存在。韩炳哲的《爱欲之死》,提到过产生抑郁或者是自恋,是因为过于注重自我。把这种自我的倒影当成是他者,而实际上他者是我们需要去真实拥抱的,需要去认识的。在现在新自由主义机制下,我们不是靠他人来激励的,而是在他们的影响下在进行自我激励。这比他人激励更有效率,有一点自己吓自己的那种意味。在这种情况下,加上消费主义特别注重效率,这种自我激励就逐渐会演化成一种对各种东西的完美追求。我们没有办法真正地去接触它,反而更加注重拥抱同类,因为这样更完美,整个是自我的一个闭环,而不会产生任何的矛盾和不适。这样爱情好像更有效率了,但实际上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被量化了,或者说变成一种模式被物化掉了。
王好 | 韩炳哲也有讨论过现代社会的倦怠,这几者都有关联。
小张 | 每个人都是一个消费主义或新自由主义下的一个闭环,然后每个人就有一个自己的圈圈,最后社会也是这种一个圈圈,就没有办法两个圈合并在一起变成一个大圈。所以给我这样一种感觉,最后会是大家都是一种闭环的状态。
清扬 | 在我看来,个人的圈与社会的圈并不完全无法融合在一起,事实上,这两个圈无时无刻不是融合的。我们对于自己的认识和观念就是由社会塑造的,比如对成功、对理想自我、理想人生的定义。就算是完全自我的人,这些观念还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个体所处社会的影响和塑造。
举一个例子,中国人独有的隐士情怀,很难想象外国人也同样具有。这是因为隐士情怀这一观念,源于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千古名句,因而我们才有可能幻想这样一个田园式的桃花源。如果从未受到过中国教育,桃花源又如何迸现入想象?
所以,我想表达的观点是,就算是极度个人主义的理想,也是由社会塑造的,无法脱根于社会而论。因此,个人与社会的两个圈自始至终是相互交融,相互塑造的。
小张 | 我同意,就是两个圈实际上是可以融合的,但要在特定的文化的背景下,而且人真的是社会的产物。其实说到陶渊明,我觉得陶渊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放在今天我们的环境里真的做不到,为父母,为亲人朋友始终还是去做这样一个“社会人”。那个时代生产力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达,现在社会迭代这么快,现代社会关系网连接更紧密了,包括一些监控和社会规训手段,让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网”的状态下,实际上联系得更紧密。我觉得之所以陶渊明越来越受到推崇,正因为许多的联系实际上是被社会干预之后形成的。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块净土,逍遥世外安然自在。可能我也属于比较悲观的。
清扬 | 是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一话题,引发我想到了纯粹的个人主义是否真正存在这一问题。我们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人真的能够隔绝于社会,把自己孤立起来,自成一片孤岛吗?在如今网络发达,人与人联系日益密切的现代社会,百分百的个人主义真的存在吗?
王好 | 说到底还是自由意志这个classical debate。请允许我再提一句拉康——人一生下来就被异化了。
处在社会之中的我们,找到心中的罗曼蒂克中是想从中获得什么?
从剧里嗑到剧外,cp乱炖拉郎不断,仿佛嗑cp不仅仅是单纯想看别人谈恋爱的八卦吃瓜,更折射了我们内心的某些需求?“万物皆可组CP”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嗑CP会帮助还是误导我们认知爱情?现在许多恋爱单机/互动游戏,可以作为增加“他者”经验的切口吗?
清扬 | 在我看来,CP确实折射了我们内心对这种爱情的幻想与需求。很多人自诩是恋爱的“理论大师”,然而自己在现实中的恋爱却还是“小白”一个。爱情从古至今都不是一个纯粹取决于二人感情的论题。古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西域和亲,有侯门似海;而现代社会有车房存款,有“镀金海龟”,有985 211学历光环。现实生活中,爱情总被社会附加了太多复杂的衡量标准,讲究门当户对,追求物质金钱。这种复杂性使我们在现实中谈恋爱时会顾虑很多东西,产生很大压力,让找到理想的另一半变得更加困难。正是在这种背景下,CP使我们不必考虑现实恋爱的一切枷锁包袱,满足了我们对爱情的美好期许,成为我们寄托情感的载体。
LSN | 也有可能是内心有需求和我们自己对于爱情的既定想象,但这种想象没有办法在现实当中实现,于是寄情于CP。比如恋爱的单机互动游戏,它可能有其他的副作用,比如增加一些刻板印象,橙光游戏的剧情,往往是霸道总裁/麻雀变凤凰这样的母题。而这样的刻板的想象又会反过来作用于现实中我们对爱情的选择,因而在现实当中也会照着这样的模式来进行?我觉得可能会有这样的弊端。
清扬 | 我同意弊端这一问题。通过橙光游戏一类的途径磕CP,非常容易使脑海里形成一定对于爱情的刻板印象,但往往这种“玛丽苏式”的爱情定式在现实中又是很难实现的,因而造成现实与理想中恋爱的落差感。
LSN | 我想提供一点信息,磕CP这个行为其实对于我们来说是有一定生理基础的。有心理学研究提到,即便作为恋爱当中的局外人,我们看到赏心悦目的人谈恋爱也会有多巴胺的分泌,也会有相同的恋爱体验。其实这样一种方式对于我们来说是更便捷的,不用付出一些其他的行动,就能轻易的获得多巴胺的回馈。
王好 | 我想到了一个蛮有意思的点。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让我们觉得爱情非常美好非常“神圣”。我们作为凡人,只能“在阴沟里”仰望,因为这是我们无法企及的“崇高”,或者我们有这个选择,但是代价太高了。换言之,若处在相同境遇中,我们并不真正认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因为殉情的cost太高。但是在嗑CP的过程中想象一下生死相依的爱情,这个cost就很低,是我们affordable的。
LSN | 代偿心理是吗?
王好 | 对,说到底人还是一直在做cost-and-benefit analysis。
清扬 | 如果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的爱情故事也算作CP,那么CP其实可以引申到很多领域。不仅限于橙光游戏、明星CP,更大范围上,CP可以包括所有电影、书籍、民俗传说、艺术形象中的美好感情。人们在不同领域中对爱情的探索,也侧面反映了我们在寻找一个便捷的方式来获得这么一种想象的体验。
LSN | 对,我也同意,其实我有考虑古人到底会不会嗑CP。因为古人也有书看,那也有可能嗑CP的。
既然有了游戏电视剧小说可以满足我们对“罗曼蒂克”的需求,现实生活中我们是否还需要它?越来越流行的“一人份”是我们对于理想生活的追求,还是爱情幻想破灭之后的退守?“一人份” 会成为“新罗曼蒂克”吗?
LSN | 我说一下我的疑虑,我觉得“一人份”的流行也有可能特别是女性对婚姻制度的反抗,因为如今许多社会规训将爱情与婚姻连接在一起,当女性恋爱后就有很大可能被迫进入婚姻,而中间并没有喘息的时间。这可能只是我的一个想法。
王好 | 结婚难,离婚也难。在中国的传统父权社会中,我们听到的总是丈夫休妻,且大部分女性觉得离婚是非常可耻的事情。婚姻早已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被赋予了很多原本不属于它的东西。
单身主义、组团养老的出现就是对传统人生轨迹的抗议,越来越多的人用行动告诉我们“人不是非要结婚不可的”。百十年前鲁迅先生就发出了“向来如此,便对么”的质问,至今仍具启迪意义。另外,讲到结婚生子,事实上有大一部分女性是后悔生孩子的。“母性”变成一种束缚,一种表演,一种压迫,却被裹上“义务”的头巾。
LSN | 我可能把大家想法带偏了。仔细看了一下这个问题的设置,是想说不仅仅是婚姻,为什么有些人连恋爱都不想谈,想一直单着。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为什么连恋爱都不想谈?因为如果是说的是婚姻的话我能够理解,但是爱情的话这方面我可能不太清楚。
清扬 | 回归到这个问题上来,我认为,“脱单太难的被动无奈”和“个人即自由的坚守”——这两者并不是脱节的,它不是非A即B的关系,而是两者的结合。奉行“个人即自由”的信念,是认为一个人可以过得更好,目的是增加生活幸福指数。这一目标同时也增加了选择对象的难度,因为对爱情的追求很高,希望爱情能促使一个人本身就过得很好的生活更上一层楼。然而事实上,这样一种爱情是很难找到的。爱情固然能带来快乐、甜蜜、陪伴,但随之而来的也有烦恼、分歧、争吵,顾虑到这种负面情绪的爱情成本,会使一个主张“个人即自由”的人更加坚定了“一人份”的信念。可能降低一点标准是完全可以找到对象、进入恋爱关系的,但是,如果降低标准后的恋爱会破坏原本的生活质量,那何必自讨苦吃呢?简而言之,正是因为通过坚守“一人份”来保持幸福指数,所以眼光越来越高,从而导致脱单越来越难。因此,二者是相互促进、相互融合的。
LSN | 清扬的观点是说,亲密关系可能会降低个人的独立度,是这个意思吗?因为你说恋爱可能会使我们原本个人的一个美好生活的质量下降,所以就恋爱就导致了我们的独立度下降。就是因为它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所以导致我们不想谈恋爱。
清扬 | 这样说也有一定的道理。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对方的感情投射在我们身上,因而我们不仅要顾及自己,还要顾及对方。所以一旦二者进入一段亲密关系,承担的就是双方共同的情绪。因而我认为,找到一个同频的人是很重要的,同频意味着可以减少情感互斥的状况。但是在万千人海中找到一个同频的人,自然是有很大难度的。感情难免走入误区,此时便会降低LSN所提及的那种独立度。
清扬 | 我想引出一个问题,其实恋爱这个论题自古至今都存在着。但现代化社会和古代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无处不在的网络了。你们认为,在现代化的社会中,网络起到的更多是增进还是疏远亲密关系的作用呢?
从网络增进亲密关系的角度而言,网络能够促进沟通的顺畅性,减少时间、空间的距离成本。得益于电话短信、微信消息、视频语音,很多分居两地的异地情侣,抑或是由于疫情隔离而不得实际见面的人,都可以轻松交流、互道晚安,这样是能够增进感情的。
但从另一角度而言,网络又是会疏远亲密关系的。一方面,网络跨越时空距离的功能,减少了当面沟通当面交流的机会。譬如我和舍友在同一屋檐下的不同房间,实际上只隔了一道墙的距离,但因为网络的便捷,我们可以不出房门就微信沟通。然而,这也导致了即使我们都待在屋子里,也可能一天都没见面。另一方面,网络的发达给予我们丰富的自我娱乐活动与空间。我们可以通过网络社交、综艺游戏来填补现实生活中对社交和亲密关系的需求。因此,进入恋爱关系就丧失了必要性与迫切性,就像一句网络俗语说的,是瓜不香了还是手机不好玩了,干嘛一定要谈恋爱呢?
基于这两种观点,你们认为网络更多是增进还是疏远亲密关系呢?
小张 | 我能说其实也分人吗?感觉实际上网络满足了一部分内向或者社恐患者的沟通需求,现实生活中好像这些人不太喜欢或者在表达上可能有一定的困难。但是在网络上可以使用表情包,发图片这样帮助气氛活跃,内向者在这个过程中好像更自由一点。即使外向者,我觉得这个事情好像也是分人,不同的人对亲密关系的需求有差别。对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或者距离比较远的人,网络应该是对亲密关系有一定的帮助。但是如果出现问题,其实还是一个沟通本身的问题。然而不知道网络会不会改变人,一部分人从外向变成了内向,甚至过分内向成了一个依靠镜子自洽的闭环,反而让亲密关系更远。
王好 | 从前妈妈敲着门喊你吃饭,现在发一条微信消息,上面两个字——“吃饭”。这大概就是现代化对亲密关系的影响吧?从前,书信要几个月才能到达,我们都不会觉得慢。现在消息只要晚回了5分钟,我们就觉得慢了。这就是非常典型的“现代社会人”的烦恼——消息传播在时间维度的确变快了,在我们的想法中却变慢了。
LSN | 有一个相关研究,说的是网络可能会降低人们对身体亲密度的需求。也就是说研究者发现使用网络时长较长的人,相比于其他的使用网络没那么频繁的人,可能会对身体亲密度的需求下降,由此肯定会影响亲密关系的。
小张 | 但是Tinder,陌陌类似的交友软件,实际上是促进了身体亲密度?还是看大家对亲密关系怎么定义了,是否包含那爱情三个因素了。
LSN | 其实这个研究是一个 longitudinal study,并且研究了三代人,从代际上看身体亲密度的需求是下降的,也就是说我们年轻一代来说对亲密的要求是下降的。当然年轻一代里面肯定也有通过使用网络交友找到伴侣或者对亲密度的要求更高的人,但是整体来说是下降的一个趋势。
清扬 | LSN提到的身体亲密关系,是亲密关系的一种。但是,我认为对于年轻一代而言,互联网还引入了一种新型亲密关系,是独立于身体接触之外的。老一代人的浪漫是在月光如水的夜色下手牵手散步看月亮,但年轻一代的浪漫或许是对着屏幕,在电子游戏里手牵手一起打怪升级。“网恋”也是互联网所带来的新型亲密关系的一种,对一面都没见过的网友“疯狂心动”、“陷入恋情”的大有人在。这不禁引人深思,身体接触是亲密关系的必要条件吗?那些“见光死”的网恋人群,又如何解释之前基于网络的暧昧心动?总而言之,我认为,在引入网络的现代化社会中,亲密关系变得更加复杂,我们需要分类来讨论。
我们怎样才能让爱情更理想?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罗曼蒂克?
清扬 | 就我个人而言,是非常重视爱情中非物质性、理想化的那一部分的。社会规训并不适用于所有人,紧随潮流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的罗曼蒂克。不管现实社会期望我们怎样,每个人仍然需要对爱情有一个自己的定义。在进入一段感情前,我们应该思索——自己真正想要的感情是怎样的,想从感情中获取什么,感情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最后,我想说,罗曼蒂克并不是千篇一律的,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倾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那便是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罗曼蒂克。
LSN | 爱情是千变万化的。对于我个人来说,想象中比较完美的爱情,也是我自己想要追求的爱情——就是能够尽量地与社会规训相隔绝,然后向内探索自己,在向内探索自己的过程中,获得与伴侣良性的沟通关系。
王好 | 我想,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心中的罗曼蒂克吧。到这里,我却开始反思“消亡”这个充满predetermined意味的词本身,反思这部叙述史本身——一个不存在的国度消亡了,潜逃出来的人们踏上了寻求这个国度的征程。
想起《荆棘鸟》中所言:“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References
《假性亲密关系:你们分手,可能是因为没有真正在一起》
https://www.sohu.com/a/320416133_563944
《恋爱的季节来了,你想好了吗?》https://www.sohu.com/na/437807810_611314
《当代自恋,“那么普通,又那么自信”》 https://mp.weixin.qq.com/s/MALIU-UJrylmv8Roy5yCiQ
伊娃·易洛斯《爱,为什么痛?》
韩炳哲《爱欲之死》
统稿 | 张蕊嘉 王雪瑶 辛美仪
图 | 来自网络
审稿 | 李文轩
微信编辑 | Leanna
matters编辑 | 蔡佳月
围炉 (ID:weilu_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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