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陽光裡,閉上眼睛聽國歌,我的思緒飛走了
今年7月1號是國安法和《國歌條例》刊憲生效以後的第一個香港回歸日,再樂觀的人也忍不住敲起喪鐘——一夜當廿七年,在某個意義上,一國兩制就此死亡。
但抗爭者的心還沒有死。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有人全黑裝束上街,有人歡喜升國旗,還有人忙不迭著手移民離開。
在金鐘添馬公園,我看到唱國歌活動。一群市民在建制派的帶領下打開音箱伴奏、扯開五星紅旗、扯開歌喉唱歌。很難想像,這裡是六年前公民抗命的「廣場」,這裡是一年前警察對和平示威者瘋狂發射催淚彈的社運現場。
唱罷《義勇軍進行曲》,還有《我和我的祖國》、《歌唱祖國》......一首一首愛國歌曲接連不斷,此首唱罷彼首起,金鐘一帶的很多寫字樓廣告牌都被買下,屏幕滾動著:慶香港回歸,賀國安立法!
我向來都知,每個國家機器開動之時都需要意識形態宣傳工具,但因為疫情,在香港困足五個月,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國歌看到國旗了。驟然見到如此密集的紅色符號,十分恍惚。
按照內地小學生課本的敘事,這些都是「解放軍戰士鮮血染就的!」
愛國歌曲唱完,音箱切換到下一首歌《獅子山下》,這是70年代的歌曲,象徵香港人吃苦耐勞、同舟共濟、不屈不撓的拼搏精神,創作者是被譽為「樂壇教父」的羅文。舒緩悠揚的前奏娓娓鋪陳,和激揚熱血的愛國歌曲迥然不同。
然而,活動的領頭人還沒等羅文開始唱第一句就迅速掐掉:「哈哈哈,我哋再唱多一次國歌就結束好冇?」
「得呀!冇問題!」
三、二、一!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他們背對太陽唱歌,我面對太陽聽他們唱。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閉上眼睛聽國歌,我的思緒飛走了。
條例模糊的國安法已經生效,但香港年輕人慣於瀏覽的論壇連登、本土各個宣傳平台都在呼籲,香港人,7月1日,街上見。或許沒人確定,如往常一樣生活會遭遇怎樣的政治厄運。
如果有人今日仍要做勇武,如果有人今日仍要拿著「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的旗幟出街,如果有人從上帝視角看著這一切,在彈丸之地香港,這彷彿一幕戲劇化的電影。
倘若有導演能復刻我腦海中的畫面,便是藍絲在這邊賣力唱國歌,歌聲飄出曾經見證無數歷史的添馬公園,許多人週末坐在草坪野餐歲月靜好;飄過政總警總,戒備森嚴;飄過紅磡隧道,車燈路燈光輝璀璨至此;飄過旺角魚蛋小攤,小販在升騰的熱氣背後面無表情地找錢;飄過中文大學,「艱險我奮進 困乏我多情」的新亞校歌分貝壓不過國歌;飄過深圳河,飄過長江,飄到北京天安門廣場和凌晨升旗儀式的國歌聲合成一曲。
北京升旗儀式上的人熱淚盈眶,賣力鼓掌,一股民族自豪感在眾人心裡油然而生。他們或許不會看到在長江以南的深圳河以南,還有撐著黃雨傘的小女孩張開天真的大眼睛,望向空中音符飄來飄去;洪亮的歌聲刮起一陣風,卻吹不走街道中間的「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少年法庭上被告低頭無言,雙親坐於兩旁不停啜泣;記者席公眾席上的人各懷心事,留低做見證;法庭結束全體起立,「暴動罪」砸在無數人二十來歲的青春年少裡,聲援者吶喊「歷史會判你們無罪」......
我們再把時針往前撥一些,畫面回到去年,這一字一句都彷彿有了另一層意味。
年輕人全黑裝束用武器砸向中資店鋪,是櫥窗玻璃和遊戲規則破碎的聲音;穿著雨衣的少年站在太古廣場樓頂,地面人群哀求驚訝嘈嘈雜雜,少年背對人群巋然不動,靜默聆聽這旋律;元朗站內有人在抱著頭求救痛哭,這是否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彌敦道上防暴警察射出一顆又一顆催淚彈,慢動作是「敵人的炮火」;勇武派見警察舉起武器迅速撐起雨傘冒著炮火;地鐵上的人低頭看手機各懷心事,或許某位光鮮亮麗的白領前一天還戴起頭盔在街上示威......
如果唱國歌者的內心也能鑽進去一探究竟,那麼他們當中,是不是有人為了我心中的畫面而唱呀?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
前進,前進,前進進!
在極權國家長大的人大概早已熟讀劇本,翻到最後一頁的結局,前進前進前進進的,不是繁榮了百來年的小漁村,而是高高在上的赤色皇城。
國歌終於唱完,一群人扛著五星紅旗作鳥獸散。晚霞漸退,黑漆漆的夜色壓在中環各棟寫字樓的身上。
歌聲停止,那些屬於公共記憶的畫面,黃色的頭盔黑色的雨傘,盾牌磚頭汽油彈,核心價值自由民主法治文明,一切都被砸爛,殘骸褪色、消逝,最後只化作一朵浪花,在維港的暗流湧動裡翻滾。
此文寫於2020年7月1日
為了我、我們的愛人香港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