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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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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個夜晚|不止九故事

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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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多年前的小說習作,關於一段消失的記憶。

他回到家時已接近子夜,鄰居的狗聽見電梯開關的聲音,隔著門吠了他幾下。鑰匙擰了兩圈,他站在簇新的地墊上,借著一盞弓著腰的落地燈的喑啞的光,彎腰翻出一雙拖鞋。似乎是陽台上傳來的洗衣液的味道,隔著深藍色亞麻布的窗簾,像月光一樣幽暗。

他把自己小心地埋進沙發,抬起來想揉一揉眼睛的手卻停住了。他忘了給自己倒杯什麼喝的,果汁或者威士忌,隨便。但也許冰箱里沒有冰塊了,所以他決定埋得再深點兒,最好就這樣陷入每日例行一次的睡眠。

有幾分鐘他的腦子里只剩下 「應該換個其他味道的洗衣液」 一個念頭,然後手機 「嗡嗡」 響了兩聲。他從沙發旁歪著的背包里撈出手機,同時大腦飛速地預測信息的內容,然後才睜開乾澀的眼。閱讀之前,先調低屏幕亮度——滴眼液又用完了,他用力地眨眼,感受到眼球正吃力地擰動,吱呀作響。

那是一封郵件,他把剛剛摘下的眼鏡重新戴上。他忽然覺得沒有倒一杯威士忌似乎不太明智,想到這個,他稍微從沙發里坐直了一些。

你好嗎?我猜你已經忘了我是誰,不過也許你的郵箱還存著我發的郵件。好吧,我們畢竟已經十年沒見了,那首歌怎麼唱的來著?

不如你來猜猜我現在在哪裡?不逗你,我正在那個天橋底下,坐著抽煙。那個天橋,你知道的。關於今晚,關於我為什麼要在凌晨的時候坐在這裡,我很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但你一定不會再相信我。沒關係,我仍然會講給你聽,就當聽了一個無關痛癢的故事吧。

故事的開始,你一定非常熟悉。我已經老了。有一天我走在路上,遇到一個男人,他走過來,委婉地問我是否能和他認識一下。他說他似乎見過更年輕時的我,但他興許喜歡上了現在的我。我恰好很無聊,於是和他互換了聯繫方式。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後來,他約我出來幾次,荒唐的是,我始終不知道他是誰,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會見過我。難以置信的是,我從來沒想過問他。

我們聊起了很多話題,關於生活,關於當下與未來。我們有很多共同點,比如挑選餐廳的時候都是走到哪裡算哪裡, 從不管那是一家什麼館子。

眼睛越發乾澀了,他擺脫沙發的引力,強迫自己在昏暗的屋子里環顧一圈。酒…… 酒在櫃子上,還剩一個底。他的拖鞋調轉方向,將他帶到威士忌面前。沒有冰塊的威士忌。他想,將就一下吧。於是他拔開瓶蓋,將瓶子里僅剩的一點淡黃色液體灌進食道。月亮墜得低了一些,好像吊著一根不堪重負的線。

他從沒覺得這間屋子是這樣的小而空,幾寸見方的手機屏幕就照亮了所有角落。酒精在胃里點起一小撮火,很快又滅了。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個秋天的寒意。


四個小時前,我和他坐在酒吧里,聊起最近看過的電影。他喜歡看科幻電影,我就不喜歡,但是幸好有酒精,我沒有掃他的興。他送給我一本書——一本詩集,我很驚訝,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酒,心跳忽然很快。我堪堪保持著清醒,其實已經向他投誠。奇怪,我並不喜歡讀詩。

酒吧里忽然熱鬧起來,我們開始聽不清彼此的話,他提議我們出去走走。其實我已經站不穩了(我穿了一雙 5cm 高跟鞋),他輕輕扶著我的肩(其實我也沒有那麼醉),我們站在路燈下,忽然陷入了沈默。

今晚的月亮真大。不過我見過最大的月亮,是那年和你一起在海邊見到的,也許是東海岸的原因,那月亮大得不真實,令人害怕。你還記得嗎?我到現在都覺得那有可能是假的。

鬼使神差般地,我問他,要不要和我睡覺。他可能感到驚訝,我看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猶豫和無措,那刺痛了我:他不一樣。你能明白嗎?他拒絕了我,這是他第一次拒絕我,但我執意邁出這一步,他讓我感到親切,似乎有一段無法擺脫的過去從他身上欺壓而來。你不是喜歡我嗎?我問他,他坦然地笑笑。那我們可以試試啊。

我以前沒乾過這事,此時此刻想想,大概當時真是喝醉了。於是我們漫無目的地尋找一間酒店。按照某種邏輯(類似於《等待戈多》的邏輯),我們永遠都不會找到酒店,一直走到黑夜的盡頭也不會找到酒店。但是現實的邏輯卻是,酒店並不遠,但很偏僻,在一條巷子里,亮著暗黃色的燈光,很溫馨也很虛偽。我好像來過。


他懷疑這封郵件是否真的有結尾,因此並不打算一直沈浸在里面。他想先洗把臉,最好能衝個熱水澡,可是他今天很累,也許洗把臉就夠了。得用熱水舒緩一下疲憊的雙眼,他一邊換下衣服一邊盤算。

衛生間逼仄得如同一個人的皮囊,他把自己變成臟器才能擠進去。慘白的燈光懸在頭頂,注視著他進行每一個動作。他刷牙時喜歡盯著鏡子,像是為了確認什麼。水龍頭裡流出很燙的水,他好像沒有感覺,也可能是懶得調冷一點,匆匆忙忙地往臉上拍。眼球被熱氣一蒸,像是上了潤滑油,又可以自由轉動了。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完整地看過自己的臉,眉毛,眼睛,鼻子,嘴,鼻子,眼睛,眉毛。他擦乾了不停滴落的水珠,關了燈離開。


今天是什麼日子?酒店幾乎滿員,只剩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他用眼神詢問我的意見,我告訴他我喜歡沒有窗戶的房間,然後我們上了電梯。借著反光的電梯門,我看了他一會兒,老實說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在他的身上有一股溫和的頹廢的氣息,他的頭髮有點長了,好像沒有要修剪的意思。我看了他一會兒,電梯就到了三樓。

走廊地毯的紅色菱格像一片泥濘的漩渦,讓我想起某部電影。我快被漩渦吸進去了,他注意到我走得東倒西歪,好心地問我沒什麼事吧。我伸出手輓住他,告訴他沒事。我沒事,只是這地毯好像要把我吸入一個似曾相識的陷阱里,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他大概沒有。

我們進了房間,插了房卡,燈亮起之前,我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液味道。廊燈和台燈同樣昏黃,沒有窗戶,卻有兩扇窗簾,他似乎有點局促地坐在床上。我說,哎呀,我們忘了買點酒來喝,這裡這麼安靜,又有電視。他說是啊,我打開電視,屏幕一片令人暈眩的雪花。過了一會兒,他提出要出去買酒,我說我會給你開門的,他笑了笑。

房間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洗了個澡。水溫有點燙,但是很舒服,洗澡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然後我用浴巾裹住身體,很好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妓女。我擦掉鏡子上的水汽,裡面的人臉色蒼白,神情中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悲哀。悲哀的眼睛,悲哀的鼻子,悲哀的嘴…… 此刻都一起沈默著。我希望他就此走掉,不要再回來。

他敲門,我不知道他看見我裹著浴巾會是什麼表情,但我努力做出自然的樣子。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後移開目光,走進屋裡把一個塑料袋放下。塑料袋里是幾瓶酒和一些零食,都是便利店裡能買到的。沒有其他東西。

他站在我身後,身上有夜晚的味道:冷空氣和霧霾的味道。他問我,我可以抱你嗎?

我裸露的肩頸忽然凍得不行,我牽著他的手環繞過來,他抱緊了我。越來越緊。


月亮大概正逐漸墜入他的窗戶,窗簾上有一片巨大的斑駁的光,他覺得沒有必要開燈,如果每天都有這樣的月亮,那人們永遠都不用開燈。他笑了笑,為自己的蠢念頭。在沒有月亮的日子,人們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他已經換上了睡衣,秋天的睡衣,一層絨毛貼著他乾燥的皮膚,從他身上刮去一些緊繃的困意。

有那麼一會兒,他把手機丟在一邊,望著窗簾上的光斑不知所措。他覺得那塊光斑正在膨脹,它越來越大,像一張巨口,正準備溫柔地將他囫圇吞下。恐懼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他的心跳忽然沈重得像戴上了腳銬,以至於得大口呼吸才能供得上氧氣。他趕緊拿起手機,想趕快把郵件讀完。


事情好像在慢慢脫離軌道,以至於我不知道那是否是一場夢境。如果真的是一場夢,那你一定會憤怒。當你正準備休息的時候忽然收到一封郵件,對方信誓旦旦地要給你講個故事,其實是用一場醉酒後的夢境來欺騙你。但那不是我的本意,你要理解我。

他抱著我,我感覺到他在顫抖,是那種壓抑著痛苦的顫抖,同時他的手臂收得很緊,可以說是箍住了我,讓我動彈不得。我很想問問他怎麼了,想告訴他我有點痛,可我的喉嚨還沒發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你」 字停留在一個很重的鼻音上——他就掐住了我的脖子。「呃……」我就一直這樣 「呃……」呃…… 呃…… 呃…… 他的手很熱,很有力,而且他毫不客氣,毫不留情,非常果斷,雖然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我感到臉上的血管正在爆裂,我喘不過氣,眼睛失焦,周圍的一切都在變成深紅色的菱格,像一張大網朝我覆蓋過來。我的頭痛得快炸了,很奇怪,我感覺自己快死了,同時又很輕鬆似的。

他猛地放開了我,我還沒來得及踉蹌一下就被他摜在床上他整個人壓上來我看見他通紅的雙眼像積攢了很多委屈可他始終沈默著一言不發我的浴巾也許散開了他胸前襯衫的扣子硌著我的骨頭可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用手掐著我的脖子除此之外他什麼都沒乾我很難過我為他而難過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我希望他能再用力點雖然我已經無法呼吸甚至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心裡在衝他大喊你再用力一點吧讓我死如果你想要讓我去死的話

但他松開了手,虛脫似的趴在我身上,把頭埋進我懷裡,小聲哭了起來。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倆已經認識了很久。

我大口吸氣,可惜屋裡的空氣就那麼一點兒。


衛生間的水龍頭不知道是沒擰緊還是壞了,滴答作響的水滴聲逐漸放大成宇宙中唯一的聲響,他感到神經如琴弦一樣,被水滴彈奏,逐漸放鬆,像催眠時被某種有節奏的事物吸引,然後不防備地失去意識。他不想失去意識,至少得看完這封郵件。對了,郵件的字數上限是多少?他這麼想著,換了個姿勢——腰椎適時地發出骨節鬆動的聲音,無法用某個擬聲詞來形容,比如 「喀拉」 或者「咯噔」。那是身體自己的語言,目前還無法破譯。

他的手機發燙,他很遺憾地想,即使是新手機也會發燙,沒有手機不會發燙。他茫然地被沙發吃掉半個身子,頭顱無意義地歪在一旁,他預感這個夜晚會很漫長,一秒鐘被無限拆分,拋入時間的裂隙中,就好像死亡被拆分成一段段生命,逆流而上,把他一直送回出生的一瞬間。他仰起頭,天花板似乎被無數蟲屍鑲滿,他撫摸自己的喉結:硬但脆弱,稍微一用力就——

渾身的血液都叫囂著湧上眼眶,而後,一片朦朧扭曲了他的視線,所有死去的生物都從天花板上降落,爭先恐後地親吻著他的臉頰。


我逃了出來——我應該用這個字眼嗎?準確地說,我把他推開,然後穿上我的衣服,慢慢地走出房間。

便利店的售貨員好像在打盹兒,我很抱歉打擾了他,但是我需要煙。我買了那盒很細的煙,一個打火機。售貨員的目光很奇特,他一定很好奇我脖子上的痕跡。

我點了根煙,慢慢地走。月亮就在我正前方,它那麼亮,那麼遠。我很想哭,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好像時間讓我退化了某些功能,比如記憶力。我再也無法正確地回憶某些死去的事情,那些記憶不再鮮活,倒像是曝光過度的膠片,沮喪地掛在地下室里。我抽了半包煙,才發現我來到了那個天橋底下。

我本來想走到天橋上,像我以前最喜歡的那樣,趴在欄桿上看車流。但是我感到很累,而且我感到恐懼,大概天橋上有我不能觸及的東西。所以我坐在馬路邊上,每一輛呼嘯而過的車都給我帶來新的空氣。

你是不是覺得這個故事結束了?大概是結束了吧,作為一個 「故事」,已經結束了。作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我還不知道是否會繼續下去。其實是因為我不能分辨剛才的一切是否是真實的,如果(我大膽地假設)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或者夢境呢?所以我決定搞個惡作劇,對象是你。我要把一切都講述給你,讓你來決定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做我的同謀,和我一起相信這個故事;也可以背叛我,戳穿我的謊言。我們已經十年沒見了,我沒告訴你的是,分開的那一天,我的確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用力掐著我的脖子,說你恨我,罵我是個婊子。夢里的你紅著眼,給我定罪——你說我從沒愛過你。然後你哭了,我也醒了。

我看見一個身影正沿著我的來路慢慢走近。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所以看不清那是不是他。但我下定決心,如果那個人是他,我會忘記他剛剛差點殺死我這件事,也不會思考會不會有一天他還是要殺死我。我會朝他走過去,輕輕地抱住他。我會像四個小時前那樣朝他微笑,我會自動把時間撥回去,問他,你不是喜歡我嗎?那我們可以試試啊。


沒有落款,他關了手機,無法抑制磅礡的倦意。月已西沈,天色還沒亮起來,他知道自己可以睡覺了。他再一次站起身來,覺得身體里的每一個部分都各自為政,骨頭還在勉力支撐,所有血肉卻都已經溺亡。他需要睡眠,清醒的一切無法定義,但只要沈睡,夢境就能短暫地拯救他。

他打開臥室的門,盡量放輕腳步。他把自己整個兒放在床上,朝裡面蜷起身。一片孤寂的黑暗裡,沈睡的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重量,她調轉過身子,眼皮下的眼球顫動了一會兒,又平靜下來,似乎在做一個上好的、不能被驚擾的夢。

他伸出手觸碰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濕熱、柔軟,似乎還藏著一點冷笑;她的呼吸很淺、很慢,掐住她的脖子,很快就能將她殺死在美夢中,不用等上十年——

可他無法想象他會十年沒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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