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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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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小寫|如何挑選一張完美的遺照

陳阿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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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與大姊說,要先挑好自己的遺照,兄妹們交互存檔。「不然像老爸這樣,什麼都交代了,就這個沒交代到,搞得大家手忙腳亂,到時候挑到不喜歡的更頭大。」

2014年第一次寫經遍路最後,我在京都某寺(已忘)曾託人幫我拍下一張照片。原照逆光,整個人都籠在黑影裡,後來用軟體亂調,意外調出自己很喜歡的色調,那時就想,以後喪禮時,就用這張照片當遺照好。

在老爸諸多瑣碎的後事裡,第一件讓我們兄妹幾個人仰馬翻的,就是遺照。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老爸走得突然。癌末本就不是什麼樂觀的事,上上週也是因病況急轉直下送了急診,隨後進了加護病房。原以為就是最後了,沒想到在加護病房待了兩天,老爸狀況慢慢穩定下來,每個來探視的親戚也都說老爸看起來還可以再撐一陣子。最後一次的下午會客時間,加護病房醫師會同安寧病房醫師,與姊姊們討論準備將老爸轉往安寧病房的事。我們同意等一有空位就轉出,準備陪同老爸走那時尚不知終點何在的最後一程。

只是再過一個晚上,隔日凌晨,老爸就走了。

不過十來天前的事,我已有點恍惚。我想跳題稍微釐清一下時間:11/8週五,老爸緊急入院,我們幾個小孩分別趕車回到高雄;11/9週六子夜,老爸轉進加護病房;11/11週一,我趕早班高鐵北返採訪,途中接大姊電話,說老爸有敗血可能;11/12週二,我搭中午客運再度南下,當天下午安寧醫師會診,說老爸可轉安寧病房;11/13週三凌晨五點半,手機一振動我就從床上跳起來,來電者是大姊,我一接起還沒聽得大姊說些什麼便直覺回應好好好我馬上出發。

凌晨五點四十七分,老爸走了。

我其實六點左右才趕到,抵達時所有儀器都已歸於平靜。老爸像睡著一樣,大哥大姊雙眼紅腫,大姊一邊喊我,一邊要我跟老爸說話。

二姊趕到後又是一陣兵荒馬亂。醫院合作的禮儀公司將老爸安置好移至地下室,我們在那邊等待我們自己的葬儀社。大姑的兒子是做這行的,老爸生前就交代後事由這位(姑)表哥全權處理。大姊在趕往醫院途中已與表哥通過電話,表哥接續聯絡好,派車來將老爸與我們接往市立殯儀館。

到了市殯天已大亮,關於一個人準備從這世上消失的種種俗事開始迎面而來。表哥一邊應對我們各種無知的發問,一邊拋出各種禮儀需求。其中之一:「啊相片要用哪一張?」

大哥大姊二姊努力翻找手機。老爸最後這幾年都是他們在陪伴,老爸狀況好時,會一起到處走走。無奈大家都不是喜歡拍照的人,找不到什麼照片。

我:「不能用那張秋葵嗎?」幾個小時前在醫院大姊才讓我看過那張老爸和秋葵背板的合照,我覺得很可愛。但一放大才發現臉的焦是糊的,另外一張老爸和花椰菜(?)合照的也是。表哥說都不能用。

「不然就用大頭照好了。」大哥說。過午才入殮,晾在殯儀館也沒事,表哥要我們趕緊回家找照片。會放到多大啊?「十五吋。」沒人知道十五吋是怎樣的概念。

會到16開跨頁那麼大嗎?職業病如我在心裡暗想,但沒有答案。大姊要我跟大哥先回老爸住處拿衣服準備下午法事用。待我一手提著大袋衣物一手提著眾人便當回返大哥家,只見眾人持續分頭翻箱倒櫃。

「照片還沒找到嗎?」我問。

沒有。連大頭照的光碟都不曉得跑哪去了。但我們幾個看那張大頭照,實在也不希望找出那張光碟。那張照片又醜又呆,且就是個結結實實的大頭,天地左右還過窄。要真用那張當告別式的照片,重形象的老爸可能不會太開心吧。

眼看著就要出門。剛又被打槍一張照片的二姊直嚷嚷,「再等一下啦!我再找一下,再給我一次機會。」

兄姊們從手機找到照片傳來傳去都說檔案太小。「你們不能直接用LINE傳照片,LINE傳照片檔案會壓縮,所以就會太小啊。」我說。「你們要不要試試看用AirDrop直接傳啊?」

顯然這段話對眼前這群平均年齡已達半百的庶民們有點謎之天音。大外甥女看不下去,拿過二姊的手機,「二姨我幫妳弄。」

水逆橫亙,總之藍芽WIFI什麼都開了就是彼此不相識。我問表哥可否用EMAIL傳給他,一頭花白、主持儀式威風凜凜的表哥,聽到這話瞬間蒼老,笑得靦腆:「嘿挖麥效用。」

我從大外甥女手裡接過二姊手機,打算把二姊挑出的那張照片寄到我GMAIL信箱。但一看Android系統我就眼花,加上二姊沒事把鍵盤設成韓文,我耐心頓失,扔回給二姊本人。二姊對於要寄電子郵件又手忙腳亂,終究還是大外甥女出馬,又把手機拿過去,「我先改輸入法啦!」

折騰好一陣子,老爸那張與二姊夫的合照總算寄到我信箱。我傳到我的雲端硬碟,將網址傳給表哥,他點開後一臉呆萌,「啊然後咧?」

我讓表哥寄出要求,通過,再重新點開,終於他能看到那張照片了。他打電話要他的合作夥伴照本宣科操作一次,下載照片看檔案是否夠大夠裁切,若是可以就趕緊去背合成。

過午回到殯儀館,表哥的合作夥伴來找我。「陳小姐妳說那個照片怎麼開?」

我又重複一次所有流程:傳網址、寄出要求、通過要求、重新點開。好不容易那方美術順利下了照片,說看起來夠大。算一算,只剩一兩個小時可以趕工了。

「一定要去背嗎?」表哥說背景要合藍天白雲,我有點彆扭。想起老爸么弟我小叔叔的那張告別照,就是大頭照合襯著藍天白雲,怎麼看都很不自然。「還是要啦,不然後面那些大樓什麼的很醜。」

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閉嘴。過約莫一小時許,在入殮封棺的空檔,一輛車開到入殮室前,司機下來張望,隨後叫住我,把一框照片往我這邊遞:「這是你們的嗎?」

我一愣,是老爸。用二姊挑出的那張照片,裁半身,調亮臉部身形,去背後合上藍天白雲。看上去竟不太差。

司機見我點點頭便離開。我反應有點遲滯,但還知道要將照片傳給兄姊叔叔們。兄姊和三叔三嬸紅著雙眼坐在一旁,一看照片,眼淚瞬間停了,嘴上不住稱好,「好好好,這張好看。」「這樣還算自然,不錯不錯。」

二姊倒是得意了。「還好最後有找出這張。這張我找的捏!」

小靈堂桌前就擺著這張照片。一片藍天白雲襯著的老爸,頂著一頭灰白的髮,微微側身看著我們。稱不上精神矍鑠,但也沒有病榻前那樣的孱弱虛瘦。我想起最後幾天,我撫著老爸的髮,觸感細軟。「妳看,老爸之前化療頭髮掉光了,後來重長,竟然還長出黑色的呢。」姊姊說。

忘記那天是怎麼離開殯儀館的了。只記得我後來與大姊說,要先挑好自己的遺照,兄妹們交互存檔。「不然像老爸這樣,什麼都交代了,就這個沒交代到,搞得大家手忙腳亂,到時候挑到不喜歡的更頭大。」

我想到自己那時拍下的那張照片,調好亮度轉了灰階,覺得那就是我要用的畢業照了。只是可能我不會設靈堂,就不會有告別式,所以那張照片應該也不會有出場的機會了吧。


(此文為2019年11月我父過世後事期間,寫於個人臉書。此處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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