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火花》- 「從死亡走向希望，一種近乎血液的影像敘事。」

開播年份：2016
原作：又吉直樹
導演：廣木隆一（1・9・10）、白石和彌（3・4）、沖田修一（5・6）、久萬真路（7・8）、毛利安孝（2）
編劇：加藤正人、高橋美幸、加藤結子
主演：林遣都、波岡一喜、好井正雄、門脇麥
評分：9.4/10

看《火花》的時候，總是有一種正在走向死亡的感覺。緩慢地，一路走著。在夜裡無人的街頭走著，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著，在樹上某隻烏鴉的凝視下走著。然後突然有一天，就在不知名的角落死掉，我總是有這種感覺。溫水煮蛙，對的，我想這是用來形容這部劇一個非常合適的詞語，因為劇中的角色，好像都在經歷著一種慢性死亡，並非是物理性的，而是有一些抽象的甚麼，被不斷消耗及熄滅掉。那種感覺強烈到，你以為他們下一秒好像真的會死掉一樣。

而當然這種氣質是建構出來的，劇中大量的長鏡頭，細膩的攝影，低飽和度偏深沉的色調，極其生活化的台詞，以及主演們克制卻沉寂地爆發的表演，都將《火花》有別於一般日劇，更近似電影的文藝片氣質展現得非常攝人。這種影像化的處理絕對是值得佩服的，原作小說時間跨度長達十年，要將這種時間的流逝表現出來，又不至於只是輕描淡寫，而是把十年當中的生活煙火氣帶出來，相當有難度。但是《火花》就算在多位導演的調度下，最後呈現出的結果也高度統一，當你看完十集後再度回想起來，會被那些無台詞的鏡頭侵蝕 —— 那些無所事事在大街上遊蕩的日子，那些圍在火鍋前大笑嬉鬧的日子，那些在公園裡反覆練習的日子，那些在舞台上表演的日子，那些為了生計而努力打工的日子⋯⋯ 許多個看似無意義的長鏡頭，都在完結之後，以「活過的痕跡」這樣感慨又珍貴的回憶深深地刻在你的腦海裡。

我們確確實實是陪Sparks走過了十年呢。一想到這就覺得好殘酷啊，時間輕易地逃走，但Sparks在十年間登上舞台的次數又有多少次呢，更大多時間他們在為了生存而煩惱，思考如何才能得到更多關注，一次又一次向市場妥協。有時候我也會禁不住想向德永說，不如就算了，因為看到他潦倒的樣子我實在是很心痛。但是我又知道，儘管他那樣委屈自己，他還是沒有捨棄掉自己的偏執與堅持，在最後臨近解散的時候，他都沒有去做任何拉攏關係的事。

或許就是因為他十年間從未放棄過與神谷見面吧。在我看來，神谷在作品中極端得像個意象型的人物，他有點像唐吉訶德，從不願意為了他人而犧牲掉自己的有趣，肆意地只想追求自己心目中的搞笑，但亦因為這樣，他把生活過得一塌糊塗，他不適合在社會生存，更多時候讓人哭笑不得。這也是我慶幸原作者有這樣去寫的地方，並沒有把他塑造成一面理想化的人物，而是告訴你，理想的極端就是離地。他在第八集模仿德永染上了一頭銀髮，終究做了一件「世俗」的事情，模仿起自己的弟子；這裡真的寫得好好啊，原來他也想成為德永，原來他也是個人啊。

所以第八集最後電視放著Sparks的表演，德永忍住不哭出聲及最後兩人的互相控訴，絕對是神乎其技的。德永從一開始到染上銀髮，到表演時選擇了讓觀眾喜歡的段子，到做出一個所謂Sparks的標誌姿勢，一步步向現實靠攏，收穫了眾多粉絲，但在神谷這個所謂他的「理想」面前不值一提。到終於德永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情緒，神谷卻一副很遜的樣子。前面所有集數彷彿都在鋪墊這一刻。理想就是這麼崇高嗎？現實就是這麼不堪嗎？現實與理想的對峙，互相質問，對彼此的失望與理解，但同時其實又想要成為對方，一種強烈而複雜的張力充滿了整個房間，再到神谷去把自己的頭髮剪掉，象徵了某些事情的結束與開始。整段表演和影像處理都令人嘆為觀止。

追求夢想大概就是一件不斷捨棄，不斷捨棄，直到甚麼都沒有了，才完結的一件事吧。為了做到想做的事，過得窮苦，不讓父母擔心而說謊自己過得很好，說自己不想說的段子，去不想去的飯局，即使喜歡的女孩子要離開了，也只能在跑回去的路上獨自大喊一句「我喜歡你」。去到最後最後，熱情贏不過現實，就完結了。這就是死亡的瞬間。

但是確實是發生過的啊，所有的所有。正正是因為一路以來累積的，才可以在最後的告別演出時，讓所有人都哭得不成人樣。說著最惡毒的反話段子，卻是一句句刻骨銘心的祝福與告白，笑不出來之餘又心痛極了，畢竟可是十年啊，好不容易走過來了，卻終須一別。台下每一個哭著也笑著的，你知道他們都懂的，他們也是一路一起走過來的，他們是如此珍惜台上努力過那麼久的他們，而這背後可是沉甸甸的十年，然後就要在一瞬間結束了，怎麼會這麼讓人捨不得呢，我也是在那個當下才突然察覺到，啊，原來我早已一同活在了他們的世界了，我也是他們歷史的見證者呢。

結局德永在房地產公司上班，穿上體面的西裝，變得人模人樣，看到的當下，我竟然鬆了一口氣。我不會說恭喜，因為這並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但是至少他把自己照顧好了，他把生活過好了，我覺得沒有甚麼事情比這更重要了。

「火花」在劇中有多重意象，既是指首尾出現的煙花，亦是指德永山下的組合Sparks，亦是指生命中無數個微小的瞬間，亦是指「為了讓自己還是自己，然後堅持下去」的那一點心裡的火苗。在最後的那一場戲，神谷頂著荒謬的巨乳，全裸地跳著「太鼓太鼓的小哥，戴著紅帽的小哥，龍啊，覺醒吧，讓這太鼓聲喚醒你！」，然後德永微笑地看著他，之後也脫下衣服與他一同跳起來。這麼滑稽的畫面竟然散發著一種耀眼的生命力，而你怎麼能想到，前面一路走向死亡的盡頭，竟然是如此有希望的結局。

「神谷先生就在這裡，他存在於這裡，他的心臟跳動著，他正在呼吸著，他就在這裡，幾乎令人厭煩般地全心全力地活著。

只要還活著，就不會有壞結局。

我們仍然在故事的途中。」

我想，《火花》的震撼是在於，永遠用力地去描寫生命的片刻，無論苦甜，無論悲喜，然後將文學與影像用一種近乎血液的方式，經由你的雙眼與雙耳，流進你的心中。於是你知道你將永遠忘不掉了。那些掙扎的姿態與快樂的時間，都以一種看不見但確實是存在著的形式留下來了，意識也好，精神也好，都在劇集完結之後，開始真正流動。安靜地，平淡地，但即使在漫長的維度裡面，他們也依然會是最絢爛的，絕對不會一瞬即逝。

圖 / 哈爾希洛
文 / 哈爾希洛

*寫於2024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