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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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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關於嵐的世界

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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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會說話,無論是僵硬的肩頸,脂肪率過高的核心,前傾的盆骨或是長年緊縮的大腿脛膜,它們也許都會說自己感到了“愛”,從嵐那裡.

跟嵐在一起之前,我沒有吃過“千兩”,也不曉得什麼是“貴婦霜”.第一次她拿著一支會發光的長柄電器在我臉上碾來碾去,我嚇得哇哇大叫,因為臉上有一股灼熱感,有微弱的電流竄來竄去.

至今不知道那支按摩儀的名字.

嵐對“愛”有一套特定的理解:無可置疑的“用心”和無可取代的“特別”.我幾乎是憑直覺就預料到了在我們未來的日子裡,向嵐表達這樣的“愛”會有多麼不易.基於我過往的戀愛經驗,如果沒有別出心裁的巧思,求助於物質--美麗精緻(aka昂貴)的花束和禮品--總會是不犯錯的選擇,無聊但可以接受.可這種經驗對嵐來說並不適用.嵐來自一個物質極優渥的家族,常規意義上的禮物難以給她帶來情感上的波瀾.

我懂得在嵐的矜持與微笑背後其實有一張細密的網,佈滿了環環緊扣的期待;它們同時也是紅線,稍有遺漏或越界就會招致紛擾.而我願意傾盡全力向嵐展示我獨一無二的愛,至少在我們剛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

嵐擁有近乎完美的上臂肌肉線條,肩背結實有力,她從不怯於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強壯與性感.我找到一位獨立女裝設計師,討論剪裁和用料,為嵐量身訂做了幾件別具一格的中式內襯.嵐喜愛飾品,再找到一位手工編織達人,為她訂製了一款扇形綠孔雀石項鍊.嵐鍾情於各式圍巾,我偶然了解到有專人教授印製樹葉紗巾的工坊,於是報名,跟著老師裁剪樹葉,拼接,灑水,再把一整條紗巾和上面的葉片像桿麵那樣用木棍緊緊捲起最後放入蒸籠...白色蒸氣散去,我看見我用樹葉剪出的嵐的名字出現在紗巾最下角,像一個愛的署名.

嵐應該是喜悅的.這些禮物只為她而作,為她而生.仗著一份細膩的心思,我給出了能力範圍內最用心,特別的禮物,像一份答卷.取得成就感的同時也不免感到一絲空虛,畢竟fancy的東西大都與錢相關,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話後面是一層密過一層的隱形符碼,而它們的意義和代價早已寫下.

嵐同樣懂得贈與,用一種與我太不相同的方式.為了感謝我連送幾日飯,嵐走出居家隔離後旋即邀請我到一間高檔日式居酒屋,那晚我們吃了各種刺身.32歲生日,嵐為我在海邊的星級酒店訂了staycation,有俯瞰維港的室外泳池,侍者們唱著生日歌送上蛋糕.偶然聽我說了一嘴朋友的二手按摩椅,隔天便接到嵐的電話,讓我下午拿小拖車到碼頭“取貨”,拆開後發現是某鮮肉男星代言的按摩椅最新款.

在被物質猛烈澆灌的滿足感之後是我日益增長的不安.從口腹之慾到精油spa,我意識到那是一個離我已頗有些遙遠的世界,但無可否認,我享受著嵐對“我”的愛.或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同樣也意識到了否定這種愛的危險.當我苦心孤詣地試圖“創作”出一些能夠媲美嵐的世界的“愛”,嵐卻安然留在自己最熟悉的舒適圈,每個“我請你xx”的邀約都或多或少地給我的世界帶來一些衝擊.嵐的理所當然是如此不可拒絕,為了挽救我們之間逐漸滑向一邊的權力天秤,我開始更頻繁地提出由我買單,在嵐喜歡的各種高檔或網紅餐館.

甜蜜和富足之下,一種帶著刺的冷冽在我胸腔中隱隱升起,關於我和嵐的關係,我感到了苦澀.

我試圖說服自己,嵐慷慨的贈與和請客並沒有看上去那麼輕易;也許物質真的可以帶來某種神奇的質變,抵銷掉我絞盡腦汁的努力,令我們的關係達到一種平衡.但這種自我說服最終失敗了.在故事的某個節點我離開了嵐,其中一個原因是不想繼續因為爭論“金錢”和“勞動”之間複雜的轉化率而筋疲力竭.

我跟嵐的關係給我留下了各種昂貴的紀念品,包括一個可能我永遠都不會用的著名品牌吹風機.但嵐留給我的東西可能遠比我知道的更多.嵐是一個接近專業水準的舞者,對自己施行嚴酷的身材管理,我們的約會常常在各種練功房,瑜珈教室和7/24的健身房度過.嵐會像一個真正的教練那樣糾正我的每一個動作,也會為我擺放好脊柱下面的瑜伽磚,還有用“狼牙棒”幫我放鬆肌肉,不顧我的慘叫.如果我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會說話,無論是僵硬的肩頸,脂肪率過高的核心,前傾的盆骨還是長年緊縮的大腿脛膜,它們也許都會說自己感到了“愛”,從嵐那裡.

有時我覺得自己很清楚什麼是愛,有時我覺得自己對愛一無所知.

嵐不喜歡戶外運動,而我天然親近自然.在正式決定分開之前,我提議一起去看白海豚,記得嵐說過自己出海了幾次都沒見過.那天一切完美得出奇,我們見到一對海豚母子,還有一大群不斷從海面躍出嬉戲.看著嵐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有些笨拙地擺弄著我的長焦鏡頭,我心中突然湧上一陣酸楚的熱流.我忽然明白了我們對彼此的愛就是存在於那個將自己最柔弱的部分交給對方的瞬間.我和嵐曾經有過很多這樣的時刻,我們堅持了很久,但最終沒能完全托住對方.

嵐酷愛酸溜溜的青芒果,切成條用來沾鹽與乾辣椒碎,這大概是我們同為西南民族默契的喜好了.我住的小島上有一間泰國人開的小店,我每次去找嵐的時候都會買幾個.它們在我的背包裡,跟著我坐船轉地鐵,穿過維港和人煙稠密的九龍,最後到達新界.推開門的那一刻,應該會見到嵐有些訝異,繼而驚喜的目光,然後我拉開背包拉鍊.那該是我們的運行軌道最接近彼此的地方,如此難得,卻只需要一個青芒果.

然後我們便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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