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77天终于可以停下来了|郭晶的武汉封城日记|4/3-4/8
4月3日
昨天,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知,说要继续强化小区封闭管理。很多人在中国新闻网发的相关微博下留言说让政府发补贴,期盼真正的解封。
有人说:“发点现金吧,两个月没有收入,还得还房贷。”
有人说:“两个多月了,没见到任何政府的爱心菜,都是高价买,鸡蛋2块多一个,蔬菜也老贵,甚至至今没吃过一片肉,政府的冻肉,数量有限,社区说只给家里有老人的。工资,绩效已经损失过万了,再这样下封下去,只能8号申请离汉,去外地重新找工作了,不然这一年入不敷出了。”
有人说:“逐渐给武汉的人都检测了吧。不然这每天都是零,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结束?”
有人说:“武汉的封城是心理上的封闭。我一朋友,车子在另一个房子,现在要回几公里外的家,都做了好长时间心理建设,现在还是没敢动身。我爸说,什么时候能随便走了,才叫解封。”
解封一个城市的交通容易,想要把封闭的心打开却是一件难事。尽管武汉的疫情在好转,很多人还在担忧疫情的二次爆发,精神还在受折磨。大家现在都如惊弓之鸟,交流复工经验的群里有个人买了一个新的冰箱,说:“为可能第二次爆发准备了一个大冰箱”。
很多人已经停工了七十多天,复工也困难重重。武汉人的生活越来越拮据,政府要有相应的措施保障人们的生活,不然新的社会悲剧就会发生。很多人都在呼吁政府给武汉人发补贴,但政府一直没有回应。
昨天的晚餐是蒜苔肉丝加稀饭。
今天的太阳被云遮着,只是偶尔出来晃一下。院子里的人少了一些,不知那些常下楼散步的人是不是出了小区。
上午,有人在群里艾特物业主任,问:“殷主任,还可以团鸡蛋吗?”
物业主任说:“现在都可以到超市购物,所以社区也不组织团购。对不起。”
有门路的女人在群里发起了团购鸡蛋的接龙,16元30个。
现在,外卖平台上开的店铺还是比较少,有的店要满500元才起送,很多店里蔬菜的品种也有限,我还是用X了么买菜,因为我不想把有限的出门时间花在排队上。现在我可以自己买菜,吃得也没有那么单一,我感到非常满足。
今天我买了豌豆角,可以直接炒着吃的那种。我之前团购过的豌豆角原来是甜豌豆,这是后来一个网友告诉我的。甜豌豆外面的皮太硬了,一般都是只吃里面的豆。我买了新的刀,今天也到货了。
下午,有个业主在群里发消息说:“各位街坊,清明需要纸钱,10分钟后楼下自治办公室门口有。”我往窗外看,他在楼下摆了个摊。晚上7点多,有人在楼下烧纸钱。
4月4日
今天是个被安排的集体哀悼日。有人去了武汉的公祭台,普通人是不能进入会场的,进入会场的也都是男性。一些人写的哀悼文也被404。
这些集体的哀悼并不是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放置自己的哀悼的,而是企图通过集体的形式渲染一种感动来消解人们的愤怒。我们没有参与集体哀悼的资格,但我们可以拒绝被这种扭曲的形式主义所感动。
有人因不公正而死去,政府就把他们奉为英雄,赞美他们,却没有问责,没有反思。社会不能总是制造逝去的悲剧英雄,而要切实对逝去的人和还活着的人负责。
很多医护人员至今没有拿到补助。丁香园昨天发了一条微博,问:疫情期间,你们医院疫情一共发了多少补助?很多人在评论里说没有收到补助,有个人说:“0,表填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啥都没有。”
很多人心里的哀悼早就开始了,也不会在今天之后停止。很多人在以自己的方式悼念和铭记。为了铭记,我们还要和404做对抗,我们在看到一些文章的时候会担心被删,就截图保存图片。有个朋友说她甚至想过24小时录屏。这个社会真是荒谬。
昨天的晚餐是荷兰豆炒腊肠加稀饭。
今天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每个阴天我都在盼望阳光,但今天的阳光却有些讽刺。我对被安排的集体哀悼极度地厌恶,不想参与,隔离自己,暂时逃离荒唐的世界。
10点,窗外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外面工地上、马路上,很多人都停了下来进行默哀,但也有工人继续在敲敲打打,有路人依然在赶路。这些人并非没有哀悼,而是在带着哀悼前行。
我在家里做清洁、整理房间,桌布换下来一个多月了,洗了之后我一直没有再铺上去。
下午,小区群里有人问:“请问小区还有土纸卖吗?”昨天卖纸钱的住户在群里留了个电话,说:“有街坊反应需要纸钱的,打这个电话。”
桐桐家长在群里发信息说:“405的小哥哥下楼来玩呀,桐桐妹妹在楼下等你。”
有门路的女人帮大家团购的鸡蛋到了,她就在群里提醒大家下楼拿鸡蛋。有个住户说:“等下行不,搞娃在。”有门路的女人回复道:“门牌号多少?我放你家门口。”
“1002”
“好滴”
“你们没发完就不急着送上来,我等下下去拿。”
有门路的女人说:“放门口了。”
4月5日
人要做到真诚地发言是极难的一件事。人多大程度上能对自己真诚都是一个疑问。要想让人真诚地表达,需要有安全感和信任感。
可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举报和训诫的社会中,那我们又怎能不提高警惕呢。我们都不得不忙于成为幸存者,但总是有人在这个过程中努力成为抗争者。
昨天的晚餐是土豆、胡萝卜炖排骨加稀饭。家里的胡萝卜终于吃完了,我有如释重负的解放感。
这几天,旁边的工地晚上也在施工。封城后,我打开的感官依然很灵敏,一下子还关不上。我又要重新适应不被噪音干扰地安然入睡。
今晚受Matters的邀请做分享,主题是“疫症之下, 写作作为一种社会行动”。写作是我不熟悉的领域,就多花了一些时间做准备。写作是封城中意外的尝试,有很多对自我的挑战。
写作中的自我怀疑和斗争是很大的考验,我也会偶尔不确定自己写得好不好,是否有价值,幸好有一些读者的反馈,也有朋友给我一些建议。
我几天没出门有点闷得慌,下午4点就到楼下走一走。本来没打算要出小区,因为我在抗拒出门被审批和记录。下楼后我被机器的噪音所包围,在小区里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出了小区。日常生活里真是充满了很多微小的斗争和挣扎。
保安在我头上“打了一枪”,告诉我:“36.2℃。”
我往江边走去,走到红绿灯的地方,看到对面有人在等红灯,我也停下来,然后意识到红绿灯开始重新起作用了。江滩的管理员也在我头上“打了一枪”,说“37.3℃”,似乎温度有点高,他问我:“有没有健康码?”我说:“有”,他也没有要求看,只是说:“有就行”。
今天江边很热闹,江边也重新开始了施工,不过没有大型机器在运作。江边有钓鱼的人,跑步的人,还有很多家庭都“出洞”了,江滩边小孩的游乐区、健身区有很多戴着口罩奔跑、游玩的小朋友。
有个女孩的爸爸看到别的小朋友带了面罩,就跟女孩的妈妈说:“我们也买个这个吧。”女孩的妈妈说:“她不喜欢戴帽子”。
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公交站,有个老人家因为没有健康码就被拒绝乘车,有两个警察在处理,其中一个警察在打电话,像是请示。接着,他们把老人家带去开证明。
打电话的那个警察说:“你年纪这么大了,在周围买东西就好了。”老人家在辩驳着什么,我没听懂。人们的出行自由已经受到了限制,年龄不应该再是限制出行的理由。
路边开的饭店更多了,不过门口大都拦住,或者贴着“不接堂食”的标识。
有个水果店的门还关着,里面的水果已经腐烂了。
有几家理发店开了门,店员都穿着防护服,店里还没有顾客。
今天看到了武汉4月3日起开放婚姻登记的新闻,回家的时候就拐到家附近的婚姻登记处。我走到婚姻登记处已经5点了,门还开着,不过没有人。门口贴着“公告”、“流程图”、“离婚协议书”等文件。
我走上去问工作人员:“你们什么时候开门的?”她说:“先扫码预约”。
“我不办理,就是想问问现在来登记的情况,结婚的多,还是离婚的多”。
“都多”
她看上去有所防备的样子,我没再多问,就走了。
回到小区里,那个放戏曲的男人坐在快递柜前的椅子上喝啤酒。物业办公室门口有人在洗车。
4月6日
有个网友看到我的日记后,今天也写下了“我的疫期生活”。这是一种奇妙的联结和改变。我们互相不认识,但TA在看了我的日记后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这是我在第一天写下日记的时候所没想到的。在充满压制的社会里,社会行动带来的改变更加难以预测。然而,我们常常也会有意外的收获。
我16年曾到一个高中做过一次分享,后来跟这些学生都没有联系过。有个女生去年高中毕业,她重新找到我,说我那次的分享对她有很大的影响,让她成为了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现在开始做一些志愿工作,已经成为一个行动者。
很多人问我“坚持行动的动力是什么?”人的改变是其中一个。我们的发声和行动像是喇叭,它在向外扩散声音,它必然会影响到一些人,有些人会在某种契机下成为我们的同路人。
昨天的晚餐是蒸饺。
昨晚,有住户在小区群里发了一个“疫情通知”,内容是附近的恒大首府小区被暂停了“无疫情小区”的认定,因为有个医务工作者于4月5日在单位组织的血清抗体检测中呈阳性。这名住户和两名密切接触者已被隔离。另外一个住户也发了一个被暂停无疫情小区认定的情况说明。没有人回应。
早上,群里有人发了一个“被取消无疫情小区”的表格,里面显示共有71个小区被取消了无疫情小区的认定。她接着说:“我们要共同努力保住我们无疫情小区的牌子!”
有人发了一个《解封赠言》
解封不解封,
莫在外面疯!
万一夺了冠,
人财皆两空!
管好两只脚,
口罩把嘴封!
生命最可贵,
健康记心中!
今天的阳光很暖,我中午11点多下楼晒了会儿太阳。小区院子里很少人,放戏曲的男人拿着一瓶啤酒边走边喝,走到垃圾桶那里,他停下来了,捡了一个被丢掉的、外面泛黄的不锈钢盆,拿着回了家。
小区群里有人发起了一个团购鱼的接龙。
4月7日
昨天跟朋友聊天的时候,有人说到,很多人在闲鱼这样的二手平台上卖东西,准备离开北京、深圳等大城市。大家卖什么的都有,洗衣机、电磁炉、电脑、优惠券、健身卡、过期了的精华乳等。
有人把自己的猫标价0.2元,写着“离开北京了,爱心小伙伴拿走吧,对她好点。送投食器,猫粮,罐头,猫砂盆”。
我们这些外来者为了寻求个人发展来到大城市,可大城市的生活成本比较高,很多年轻人的收入只能勉强保障生活。大城市的社会资源更多,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更多的可能性,让我们对未来有更多的向往。
而如今,很多人看不到希望,不得不回到曾经自己努力离开的小地方。回到小地方的人可能要和父母一起生活,工作和生活极有可能受到父母的干涉,而这可能也曾是他们离开的原因之一。
昨天的晚餐是香菇炒肉加鸡蛋饼。
今天阳光很好。中午,我出小区去江滩散步。我隔了一天出门,柳絮已经开始满天飞了。大家都戴着口罩,也不会出现不小心吸入柳絮的意外了。
花坛里的紫叶酢浆草开了花,深紫色的叶片配着淡粉色的花瓣。紫叶酢浆草是一种常见但很多人叫不出名字的花。如果不是写作,恐怕我也不会去查它的名字。
有个花坛边上放了两个精心包装的花束,花束看起来像是自己在路边剪的一些植物,植物的叶子已经枯黄。这应该是谁用来哀悼的花束。
江边的人比较少,有带着女儿的妈妈,有推着轮椅走路的老人。
有三个女人围着一个石凳在野餐,石凳上摆着油焖小龙虾、田螺、圣女果、绿茶等,她们有说有笑地吃着,特别欢乐。我默默地咽下自己的口水。
我去了超市,进入前要扫码、被“打一枪”、登记姓名和电话。超市的供应很充足,米面粮油、蔬菜、肉、速冻食品、消毒液、洗手液等都很齐全。
有个人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面罩,全副武装地在买菜。我买了一些蔬菜、豆沙包和辣酱。
回家的路上,看到花圈店和腰花面店重新开了门。
这几天有人问我:“武汉现在是否回到了封城前?”“回到”包含着人们的一种期盼,人们期盼可以结束现在的困境和危机。可是武汉经历了一场灾难,封锁中的人受到了创伤,这段时间无法抹去。
总是怀念过去的人通常都没有未来。如果未来充满了希望,谁会总是留恋过去呢?武汉无法回到过去,武汉的人也无法回到过去,我们只能带着伤痛往前走。
4月8日
今天,武汉恢复了和外界的交通流动,被称为“解封”了。从疫情的角度来看,解封当然是一个重大的进展,说明武汉的疫情在好转。可武汉市内什么时候可以解封?被禁锢在恐惧中的人们什么时候可以解封?“点亮武汉”再次制造了一种集体主义的浪漫,武汉城内人们的困境被掩盖和抹杀。
疫情带来的后遗症和次生灾难还在继续。有些新冠肺炎痊愈的人身体会留下一生的后遗症,他们未来的生活如何保障?住在其它地区湖北人外出遭受的歧视武汉人能幸免吗?那些因为疫情破产的公司、失业而难以找到新工作的个人该何去何从?这些社会问题的解决需要动用大量的社会资源,个体很难做到,需要政府制定全面的措施去应对这些社会问题。
灾难在我们心里留下的创伤更加难以讲述,可它对一个人的影响往往是一生的。我现在偶然想起小时候被打后蜷缩起来的自己,还要再安抚一下当时无助的小女孩。
不过,我的封城日记终于可以停下来了。日常的坚持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除了像一日三餐这样的必须活动,我们能每天坚持做的事很少。某天不出门,我可能会懒得洗脸,偶尔晚睡的时候也会不刷牙就睡。生活本也不必几十年如一日,不然怎么体验到世界的多彩和丰富。
开始并坚持写77天日记不是我计划中的事情,但却有很多意外的收获。写作是一种对话,和自己的对话,和他人的对话。这77天里,我既是亲历者又是观察者。我观察和记录自己的情绪、周围的人和事。
这样的双重身份让我对日常生活更加警觉,也促使我对人们的关系多一些思考,比如观察小区群里住户们的互动,看到灾难中人们的被动和无奈,也看到人们又如何主动联结和互助。
我停止写日记,但不会停止发声,也依然期待和更多人建立联结,一起成为社会改变的一部分。
昨天的晚餐是丝瓜炒肉加稀饭。
今天阳光很好,这几天温度也升高了,白天有二十几度。小区里有个人取快递的时候只穿着短袖和短裤。
我不想接受进一步监控,还在和实名乘车做抵抗,拒绝坐公交和地铁。我的出门时间依然是两个小时。我沿着临江大道骑车,路过中华路7号码头,入口被黄色水马围栏围了起来。上面贴着"温馨提示":“请扫健康码”,旁边贴着一个二维码,写着“行程上报,人人有责”。乘客扫码后还要进入一个测温通道。
武汉长江大桥上的行人和车辆并不多。桥下一侧江边的蓝色围栏还在。另外一侧不少人在拍照,有人在拍城市,有人在自拍。
我拐到司门口商业街,不少服装店、生活用品店都开了门。很多店门口贴着各种温馨提示、复工复产告知书等文件。一些开门的店门口的音箱在重复放着“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大家保持佩戴口罩,并间隔至少一米以上,有序排队。”有的小店门口尽管贴着“请配合出示绿码,量体温”的提示,但大概人手有限,也没有强制要求出示健康码和量体温。
很多路依然被蓝色围栏封起来,只留了一个口供人出入。有个女人在路边走着,也不避讳路人,就从一个蓝色围栏的裂缝里钻进了“围城”里。
马路上挂着横幅,上面写着“少出门少聚会,减少传染的机会”。
小区群里,有门路的女人今天又发起了一个团购,有A、B套餐。
A套餐:内脂豆腐1份+芹菜1.2斤+花菜2斤+莴苣3斤+土韭菜1斤;赠送小香葱一把(总重量约8斤)=25元/份
B套餐:内脂豆腐1份+芹菜1.2斤+生菜2斤+胡萝卜3斤+土韭菜1斤;赠送小香葱一把(总重量约8斤)=25元/份
有三个住户参与了接龙。
The End